一群兒童清脆的笑聲傳來,我循聲追去,轉過街角便看見七八個孩子在街上歡奔。大的有十一二歲,小的不過四五歲。我跟上幾步,留了心。
突然對麵閣樓開了一扇窗,一個少婦扶著窗架,衝那群奔跑的孩子喊了句,“燕子,放河燈還早,你別跟著去。”一個穿著綠花短襖的小女孩聞聲而停,轉頭看向那少婦,小臉上掛著副委屈表情。
孩子們雖然腿短,跑得可不慢,一晃就把小女孩拋下了。小女孩不甘心,嘴撅得老高。
那少婦出言寬慰:“回來吧,娘給你熱饃饃吃。”
小女孩無奈何慢吞吞轉身回家,經過我身邊,我心念一動:就是她了。於是跟在她身後,進入她家門。屋內光線很暗,我一時沒有適應。隻聽木樓梯咯噔咯噔響了幾下,之前那個少婦從樓上款款走下,閨名燕子的顧婆婆的小姨張口叫了聲:“娘。”到底是小孩子,不一陣就忘記了不快,開始纏著要熱饃饃了。
少婦走到灶間,生了火,接著在鍋中澆了兩瓢水,隔水蒸起白麵饅頭來。我在一邊找了把凳子坐下,雙掌托腮,欣賞起眼前這幅母慈子孝的場景。沒多久,燕子耐不住,開口求少婦講故事。少婦邊往火塘中添了根柴,回問:“想聽什麼故事?”
“就講劉員外家牡丹小姐的故事吧。”我耳朵支起老高,早猜到顧婆婆的小姨這肯定有線索,於是作法利用她的頭發做引,回到這八十三年前,想不到這樣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家有一門法術,可以時光穿梭,回到過去的某一時段。不過這是有條件的。首先,必須得有某樣媒介,例如某人的頭發、指甲等;其次,回溯的那段時光的內容,必須是依存於該媒介體而存在,見媒介之所見,聞媒介之所聞;最後,也是 最重要的,對於曆史,無人有能力修改,你可以看,可以聽,卻無法參與其中,簡而言之,穿梭回過去的我,隻是一個旁觀者。
別人看不見我,我看得見別人。別人聽不見我,我聽得見別人。如此而已。
假如沒有媒介物,則此法無法施展。不過祖奶奶另有本領,可以不需媒介而帶我前往李氏任何一任天師的朝代,從旁觀摩。她說,這是她的教學方式之一。
因此,我蹲坐在顧婆婆小姨家的小板凳上,看著現在還是五歲稚童的顧婆婆的小姨聽她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劉員外,乃三十年前宏鎮大戶,家中良田萬頃,妻妾無數,隻可惜,年屆四十才得一女,閨名牡丹。
見命中注定無子,劉員外滿腔希望和愛意都傾注在愛女身上,穿衣打扮吃穿用度精致考究。劉小姐果然不負眾望,不但越長越水靈,而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一雙三寸金蓮,鞋尖微露裙邊,嬌怯怯,嫩生生,嫻靜時如月下羞花,行走時如弱柳扶風。
真乃一朵名副其實的牡丹是也,聽到這裏我想起了最後一次與廟裏那個紅影對峙的場景,她懸浮在半空,一雙腳半露裙外,鞋上是銀線繡製的牡丹,確實美麗。
牡丹小姐及荊時,劉員外開始操心愛女的終生大事。當然,以劉家財力及劉小姐魅力,求親者早已踏平劉家大門門檻。雖然良莠不齊,但著實有幾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但是劉員外一概拒之,“為什麼呢?”燕子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發問,也問出了我心裏的疑惑。
燕子媽解釋:“因為呀,劉員外舍不得寶貝愛女遠嫁他鄉,所以想招一個上門女婿。”接著在燕子頭上愛憐的摸了兩下,說:“這故事都聽過多少遍了,每次都這樣問。”
燕子嘻嘻一笑,撒嬌說:“娘,繼續講嘛。”回想著剛才那個住在發黴的屋子裏嘴裏神叨叨說著冬天開梅花的糊塗老太,看著眼前這個天真爛漫在娘親膝前承歡的小姑娘,我心裏頗為感慨。火劈裏啪啦得燒得很旺,鍋裏的水也汩汩的開了。燕子媽掀開鍋蓋看了看,清新的饅頭香溢出,燕子露出饞涎欲滴的表情,燕子媽繼續講故事。
劉員外開始尋找願意當上門女婿的人。這個人可不好找。劉員外看得上的,人不願意來當上門女婿;願意上門來的呢,劉員外又看不上。這樣一拖就是三年多。眼瞅著牡丹小姐年紀越來越大,上門的越來越少,外麵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劉員外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下,下人前來稟報,說是有個遊方道士在門前稱能助老爺一解煩惱。劉員外喜出望外,忙請道士入堂。道士算了牡丹小姐的八字,很有把握的說,小姐的緣分就要到了。
劉員外一聽之下如何不喜,忙請道士詳細道來。道士隻是莫測高深的說,端午那日,請員外攜小姐前往澧城,屆時緣分自然尋來。劉員外心中雖有疑惑,但也隻有點頭道好。
道士還說:“牡丹小姐命貴,能配得上她的人極少,若是錯過了這次緣分,下次就不知是何時了。”劉員外繼續道好。說完這番話,道士便告辭出門,劉員外本想出資酬謝,那道士卻不要,拱拱手施了一個禮就飄然而去。這番行為,活脫脫一副世外高人模樣,讓劉老爺對道士的話又信了幾分。
“那劉員外帶著牡丹小姐去澧城了麼?”燕子適時插話。
“去了。”燕子媽回:“那道士說得還真準,牡丹小姐還真就在那遇見了一位翩翩佳公子。”為保險起見,劉員外提前好幾日帶著牡丹小姐到了澧城,住在城裏最大的客棧內。牡丹小姐如在家中一樣,閉門不出,每日隻是倚欄看風景。
突然一日客棧內鬧騰起來,就在牡丹小姐住的上房隔壁,一會是店小二不耐煩的粗鄙吆喝,一會是一年青男子斯文回應。牡丹小姐便使了貼身丫鬟二翠出門查探。不多久二翠回來了,直說,真稀奇,真稀奇。牡丹小姐好奇心被吊起,催促二翠趕緊回稟。
二翠說,隔壁本來住了個公子爺,看一身裝扮也是有身份的,但不知何故付不起房錢;店小二跟他催要,他隻說沒有。現在已經被店小二帶到樓下去了。牡丹小姐問,這有什麼稀奇的了?
二翠說,稀奇的在後麵。到了樓下後,那公子爺責斥小二有眼無珠,說,他隨便寫一副字就能將這整個店麵買下,何苦賴他幾錢銀子的房錢?後來連掌櫃的也被驚 動了,見這位公子爺器宇不凡,掌櫃的就準備了紙筆,說想見識一下,還說,若真是寫得好,房錢全免。豈料公子爺竟袖著手說,筆陋紙糙,不宜寫字。
邊上圍觀眾人均覺好笑,掌櫃的麵子上掛不住了,便說,好你個酸臭書生,會寫幾個字就目中無人,有本事何必在我這吃白食住白屋?還說自己會寫字,卻是百般 借口借機推脫。
罷了罷了,我見你有幾分斯文也不與你為難,之前欠的我也不與你計較。你收拾收拾將上房讓出,若是實在無地可去,我可將柴房讓與你暫時棲身。端午節一來,我生意大好,你別阻我財路。
但那公子爺可不幹,說自己隻住得慣上房,不肯搬。這不,正僵持著,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牡丹小姐登時坐不住,於是攜著二翠就邁出了房門。從樓欄上往下一望,便見一青衣公子袖手而立,唇紅齒白,目蘊光華,端的一副風流架子。
隻聽掌櫃的嗬斥,店小二在一旁仗勢吆喝,旁人看笑話,年青公子臉上已經有些紅白之色。牡丹小姐起了惜才之心,遂退回房內,喚了二翠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樓下眾人正在僵持,店小二躍躍欲試準備待掌櫃的一聲令下就拿捏住眼前這礙眼礙事明明身無分文卻仍然裝腔作勢的沒落公子丟將出門外。突然一鶯聲燕語柔柔傳來,這位公子,眾人一起轉頭看。
隻見一美貌髫齡丫鬟一身碧翠錦衣手捧一紫葉檀木托盤款款而來,盤中端放著一支遼尾狼毫一頁涇縣白宣一方青駝徐公硯。她不顧眾人驚異神色,來到沒落公子身 邊,放下托盤,鶯鶯而道,我家小姐仰慕公子才華,懇請公子賜墨寶一副。
邊說,邊將手中事物示人。一錠二兩多重的金子,輕巧落進掌櫃的懷裏。繼而續道,出門 在外物事簡陋,公子高人雅量還請海涵,說罷動手研磨。
公子也不推辭,待墨研開,拈筆揮毫而作,四個大字一氣嗬成:遺世獨立。
一番鬧劇終於收場,二翠捧著墨寶回了房,見牡丹小姐見到這四個字便目露羞澀粉麵含春。二翠隻道是這公子的字真是寫得好,讓小姐芳心暗喜。
劉員外返回客棧後得知此事,便與牡丹一同賞字。果然好一筆瀟灑字,露一骨風流情。劉員外心中立時起意,登門拜訪欲與那公子結交。
原來公子姓程,名豪,本是京城人士,家族從仕,官至二品,怎奈戰火連天,皇勢漸微,家中生計難以維持,於是便隻身離京,四方遊走,一來開拓眼界,二來尋些機遇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