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正啃著熏兔的林國強一愣,奶奶緊著說:“我知道你身上有事,還多半是見不得人的事,要不你識文斷字白白淨淨的,哪能窩在這地窨子裏受委屈?也不能看上我這粗手大腳的。我不管你犯了啥天大的事,我就一心跟你,哪怕你殺了人放了火蹲大獄,我也等你出來。”
林國強放下兔子,拉住奶奶的手說:“我早就想告訴你實情,就是怕你接受不了,真的我幹過啥你都不嫌棄。”
奶奶使勁點頭,林國強一咬牙說道:“我,我真是殺了人。”
奶奶眼皮都沒撩,這答案早在她心理承受範圍之內。
林國強在地窨子一角的地上刨了起來,很快就刨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布包,裏麵都是累累垂垂,黃澄澄的金塊。林國強捧著金塊,揭開了自己窩在這長白山深處的因由。
林國強雖然長得白白生生,也的確讀過書,卻為了給老婆掙家業,去了夾皮溝日本人的金礦當了淘金工的工頭。淘金的活苦,風險更大,拿到手的金子要帶回家也千難萬險。在那個劫匪多如牛毛的年代,弄死個金工跟碾死一隻螞蟻也沒多大分別。
林國強把老婆托付給結拜兄弟吳廣義,自己在夾皮溝一住三年半,等到日本鬼子紛紛撤退,金工們合計著帶了多年的血汗逃跑,林國強把金子藏在內褲、頭發裏,一路跋山涉水,九死一生,終於回到了菜園子胡同的家。
他深夜到家,可無論怎麼砸門都沒人開門。他心裏起疑,一腳踹開房門,第一眼看到炕角哆嗦著擠在一起的老婆和吳廣義。那一刻他熱血上頭,毫不猶豫地抽出防身的砍刀對著奸夫劈了下去。
一刀,兩刀,他根本不記得砍了多少刀,直到清醒以後看到老婆光著身子昏死在炕上,才醒悟過來,匆忙換了一身衣服跑了。林國強逃出了家門,看天上漆黑如墨,就想躲進深山才安全,於是一路向東紮了下去,直到遇見了奶奶。
奶奶想了一會兒說:“你不敢跟我去村裏住,怕被人看見了舉報你?”
林國強點點頭:“這事過去好幾個月了,我根本不知道家那邊怎麼樣了。五子,我看你也挺機靈的,你敢不敢進城一趟,看看大街小巷有沒有通緝我的告示?如果消消停停,我就跟你回村過日子。”
奶奶陰沉的心裏現出了亮兒,林國強詳細告訴了她進城要注意的事項。其實他小看我奶奶了,奶奶是個女中漢子,膽大心細出了名的,不止一次跟著爺爺進城賣山貨。
最稀奇的是,奶奶還識得幾個眼前字兒。臨了,林國強拿出一張白紙,指著上麵那一行字一個一個教給奶奶讀熟了。告訴她,如果一切太平,就去這個地址找一個叫唐三虎的人,跟他討個回信。
奶奶接受任務回村,翻出一張貉子皮去跟保長家換大黃米。保長老婆摩挲著貉子皮喜眉笑眼,保長卻皺著眉頭說:“小五子,這些天屯裏人一直在說你的閑話,還有人看見過你跟一個大老爺們骨碌到一鋪炕上去了。”
奶奶不卑不亢地說:“有這事。我都二十四了,村裏沒人要,在外頭找一個也不行嗎?我爸媽就我一個骨血,叔也不能瞅著他們當絕戶棒子吧?”
保長老婆急忙給解釋:“小五子你別惱,你有了人,你叔巴不得呢。是上頭有通知,發現可疑分子必須報告。”
奶奶敞亮地說:“嬸,我那男人昨個兒就回城了,我也打算拾掇拾掇跟他出山一起過呢?你就甭跟我們操心了。”
奶奶烙完了餅,一口氣跑進了地窨子。把新情況一說,林國強也著急了,拿了金子就要跑,奶奶一把拖住他:“別急。你現在不知道城裏什麼情況,出山遇上警察怎麼辦?離這兒不太遠有個地穴,屯裏沒人知道,你先貓那兒去。”
天黑以後,奶奶拉著林國強摸索著找到了那個山穀裏的地穴,用繩子綁在他腰間順到了穴底,又把吃的喝的都用繩子順了進去,地穴很深,肚大口小,穴口也就是一個洗衣盆那麼大,周圍長滿了長草。
奶奶趴在穴口告訴林國強,最多七天,自己就能把事情辦好,接他出去。這些天千萬不要弄出一點聲音,一切等她從城裏回來再說。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奶奶就出門上路了。這一路步行、馬車、汽車,顛簸到城裏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奶奶專挑人多的電影院、大商場逛,到處看那些貼的告示。通緝人犯的告示不少,還真沒林國強的。奶奶安了心,開始到處打聽菜園子胡同在哪兒。機靈的她從林國強嘴裏知道了他住的地方,就打算過去探問一下他老婆怎麼樣了,回去告訴他也好安心。
眼前就是菜園子胡同,胡同口有個穿花褂子的小女孩在踢口袋,
奶奶笑眯眯湊過去,開口問道:“小妹妹,你們這兒有姓林的嗎?”
女孩盯著奶奶大襟掖的手帕,轉身就跑:“大娘,媽,有人找。”
奶奶正在吃驚,胡同裏一扇院門開了,一個樸素秀氣的婦女走了出來。女人走過來也是先盯住了手帕,然後禮貌地開了口:“大妹子,你找我?”
奶奶心裏有點慌,一邊後退一邊搖頭。女人和顏悅色地說:“別跑了,我認得你那個手帕,那上頭的花是玉蘭繡的。你是林國強打發來的吧?他現在怎麼樣了?”
奶奶的心怦怦跳得急,一狠心走過去:“嫂子,國強托我回來看看,家這邊怎麼樣了?有,有沒有人告發他?”
女人拉住了奶奶的手:“要這麼說,就都不是外人了。進來吧。”
奶奶可不是畏手畏腳的女人!別看眼前的女人一副見過世麵的派頭,可不也就是一個淫婦潘金蓮嗎?奶奶膽氣壯起來,昂首挺胸進了院。
在那間正房的堂屋裏,聽了奶奶對林國強現狀的描述,女人歎口氣:“哎,自作孽,不可活啊。”
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嫂子,按理兒這話不該由我來說。國強有今天這個下場,怪誰呢?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
奶奶氣哼哼說完,女人卻還是不溫不火的樣子:“哦?這麼說,是我不賢惠了?”
奶奶再也忍不住了,一口作氣數落起她的不是來。一股腦說完了才回過味,哎呀自己這嘴太沒把門的了,這可是在人家地盤!不知道這娘們有沒有勾引其他男人,萬一打起來隻怕人家有幫手。
奶奶心裏七上八下,女人站了起來:“走吧妹子,我帶你見一個人。”
奶奶跟著女人來到廂房。廂房炕上躺著一個年輕點的小媳婦,白淨的臉上居然好幾條傷疤,看著很恐怖。
那個踢口袋的小女孩就偎在她的懷裏,先前的女人打發女孩出去玩,然後開了口:“妹子,我是林國強的老婆書梅,這個就是跟他相好的玉蘭,你聽聽她是怎麼說的!”
奶奶膽戰心驚看著那恐怖的玉蘭,玉蘭呼地一下爬起來:“那王八蛋在哪兒?在哪兒?你告訴我!我要吃他的肉。”
玉蘭哇哇大哭,書梅撩起她的衣襟,隻見前胸後背好幾道讓人觸目驚心的傷疤,一看就是新愈合不久的。奶奶張口結舌,那書梅在一旁說出了一切。
敢情去淘金的根本不是林國強,而是玉蘭的男人老吳。老吳在夾皮溝辛苦三四年,帶著金子逃回家,推開家門正看到結拜兄弟林國強跟老婆滾在一起。他氣不過上前廝打,卻因為長途跋涉早已經精疲力竭,被林國強幾刀砍死。
玉蘭撲上去揪住林國強打罵,他殺紅了眼,居然又砍了玉蘭幾刀,然後翻出了老吳身上的金子,跑回家翻出細軟浮財跑了。
書梅找到玉蘭家才知道真相,雖然她厭惡玉蘭,可看到這慘狀也於心不忍。鬼子剛剛投降,城裏正亂著呢,老吳家住得偏僻,他又是深夜回家,並沒人發現他的慘死。書梅連夜把老吳埋在後院,把玉蘭和女兒接回家調養。
奶奶聽完就傻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哭成一團,忽然胸口一陣煩惡,幹嘔起來。倆女人止了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玉蘭搶先說:“我猜你是有了,有了林國強那王八蛋的小狼崽子。哈哈,哈哈。”
玉蘭拍手打掌笑起來,奶奶使勁壓抑著泛酸的胸口,心裏騰起一陣恐慌,肯定是有了,有了。這該天殺的孽種,早不來晚不來,你這是要老娘的命啊。
奶奶終於大哭起來,哭自己命硬,哭自己可憐,滿以為遇上個知心人,還是這麼個東西。奶奶推開了書梅遞過來的手絹,在身上掏摸手帕,卻摸出了那張紙條。
書梅疑惑地念著:“民康巷12號?這是個漢奸窩點。唐三虎?前兒剛被抓起來,說是給日本人當狗間諜。他們那一窩人專門幫日本人破壞抗聯的糧食點兒,壞透了。”
奶奶不知道間諜是啥意思,可她知道日本人有多壞,她爹就死在他們手裏。書梅拿著紙條的手簌簌發抖。玉蘭的女兒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喊道:“大娘不好了,好多警察在敲咱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