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為此感到無比難受,她覺得這一切都是由於自己而起的,若不是自己長著這麼一副醜皮囊,爹爹怎麼可能會嫌棄娘呢,娘又怎麼會想不開自殺呢?
不,有時候她又想想,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那第一個傳播謠言的人,對,那個人必須得到懲罰,無論他是誰,都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對,必須是血的代價。
很快,經過一番用心的調查和逐一排除摸查,小倩終於將目標鎖定在了一個中年女人身上。
那女人就是村子裏開輾米小作坊的梁大嬸。
梁大嬸是個天生的大嘴巴,什麼事情經過她嘴裏的一番加工,活的都要變死的,黑的都要變白的,地下的都要變天上的。
更讓小倩感到無法接受的是,在自己的娘親死去後,那梁大娘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她那張臭嘴所造成的,依舊還跟人家說,“我就說了吧,那小倩她娘就是遇見鬼了才生下她的,你們看看,現在那野鬼把她帶回去做老婆了吧,我看啊,沒多久那小倩也要被帶往陰間哦。”
小倩恨死了梁大嬸,如果有力氣打得過她,小倩早就親手宰了她。
對,梁大嬸家裏不是還有個才五歲大的小女孩叫阿寶嗎?
自己就朝阿寶下手,讓她母債女還!讓她徹底在這個世界消失。
小倩今年九歲,而阿寶隻有五歲,論力氣來說,阿寶肯定不是自己的對手。
但小倩並不想直接就親手殺了阿寶,她想玩貓兒抓老鼠的遊戲,她還想在殺完人後,自己還好好活著不被人懷疑。
這一天恰好看見阿寶在小樹林裏獨自玩耍,她家大人沒有一個在身邊。
小倩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於是拿了一根糖過去遞給阿寶。
阿寶非常高興地接過了小倩遞過來的糖果,還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喊著小倩。要知道在平日裏,阿寶可是每次一見到自己就要願意逃跑的,邊跑嘴裏還會大喊“妖怪,妖怪,小倩是妖怪。”
這回她總算是被自己的糖果給賄賂了。
當然,小倩這顆糖果裏麵並沒有下毒,她是要利用這顆糖果做誘餌,從而取得阿寶的信任。
“阿寶啊,”小倩說道,“你喜歡唱童謠嗎?”
“童謠?喜歡啊,”阿寶邊吃這糖果邊回答說,“姐姐你會唱啊。”
“會啊,會很多呢,”小倩說道,“要不,阿寶,姐姐現在就教你唱一首好嗎?”
“嗯,好啊。”阿寶伸出長長的舌頭在糖果上麵舔來舔去。
“來,阿寶,這首童謠是這樣唱的,姐姐告訴你啊,”說完後,小倩便首先自己唱了一遍,“泥娃娃。
泥娃娃、一個泥娃娃,他沒有眼睛,也沒有嘴巴。妹妹背著泥娃娃,走到花園來看花,娃娃哭了叫媽媽,但是媽媽已經埋入沙。
我從小是聽著我奶奶的故事長大的。奶奶小名“小五子”,太姥爺太姥姥一連生下四個孩子,卻一個都沒占住。到我奶奶一落胎胞,太姥姥就大出血死了,她倒是順順溜溜長成了人。於是方圓幾十裏的獵戶山民都認準了,小五子這丫頭命太硬。
我奶奶長到了十四歲,命硬的說法再次得到了血呼啦的印證。太姥爺被日本人抓去放排,把咱們長白山上躥天高的紅鬆黃鬆美人鬆。
一股腦伐倒了運回小日本兒。太姥爺是抗聯的密探,暗地裏領著工人們怠工,鬧事,被日本人殺雞儆猴點了天燈。
山民們自然把這筆賬記在日本人的頭上,卻也沒忘了那個茬兒——小五子命硬,又克死了爹。因此奶奶的青春是苦寂的。
盡管她上山能打麅子,上炕會繡花,長得更是“眉是眉眼是眼”的,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過了屁股蛋兒,可像點樣兒的小夥子都不敢娶她回家。歪瓜裂棗的打她主意,我奶奶自然也看不上。
她野辣辣的春夢裏,未來的男人要像二人轉裏那個張廷秀,識文斷字,白白生生。
那一天奶奶進山挖藥材,天悶得一會兒就濕透了小花褂,她心裏念叨著可別讓大雨淋嘍,卻還是沒忍住跑到丹鳳嶺去看她幾年前就養的一苗野山參。她計劃著這棵參長夠了個兒,就給自己置辦一套拿得出手的嫁妝。
悶雷轟轟地響,奶奶一腳高一腳低急三火四地跑,不料抬頭卻看見了一縷煙。奶奶唬了一跳,瞬間冒出來的念頭就是自己的寶貝被挖參人發現,並且住在一旁那個廢棄的地窨子守上了。
奶奶氣得冒煙,她已經把那參用紅繩拴上了,按山裏的規矩這就是有了主兒,誰還來虎口裏拔牙!
她腳步生風,跑到地窨子外頭掐著腰罵起來:“不要臉的雜種。別以為姑奶奶不知道你狗肚子裏的餿吧主意!敢跑到姑奶奶地界撒野,不想活了你。”
罵聲沒落地,地窨子噌地竄出一個大老爺們,一隻胳膊死命勒住我奶奶的脖子,另一隻手往死了捂住奶奶的嘴。
我奶奶一口氣緩不過來,拚命踢打掙紮著,可再強壯的女人到了真章兒也不如男人。眼看著奶奶翻了白眼,一隻野豬突然撲了過來。
那男人驚駭之下剛鬆開我奶奶,就已經被野豬撲倒了。奶奶喘著粗氣跨著籃子就要跑,那野豬又狂叫著撲向了她。
危急時刻,我奶奶掄起獵刀摟頭蓋腦奔著野豬脖子就是一下子,野豬血噗地噴了出來。那男人回過了神兒,也對著野豬屁股就是一槍。突然一聲霹靂,天像被撕裂了一個大口子,傾盆大雨嘩地潑了下來。
估計野豬被這瞬間的巨變嚇慌了神,一聲嚎叫,居然掉轉屁股跑了。男人還在發傻,奶奶一把薅住他的胳膊:“瞅啥呢?進去。”
外頭的炸雷一個接一個響,地窨子裏黑得隻能模糊看見點兒亮。男人喘息了一會兒,在地當間兒攏了一小堆火,奶奶湊上前烤著衣裳,一抬頭。這一看她居然迅速忘了男人對她的傷害,心跳了幾下,臉也有生以來第一次辣起來。
眼前的男人居然幹幹淨淨,清清俊俊。男人被奶奶盯得冒了汗,拿出一個素花手帕擦臉,奶奶張嘴就問:“你剛才為啥下死勁兒勒我脖子?想勒死我是不是?”
吧嗒一聲,男人的手絹掉在火堆裏,兩人忙手忙腳搶出來,男人也不那麼緊張了:“我,我以為你是來抓我的,對不起!”
奶奶的鼻子裏哧出兩股濁氣,似乎憤恨也都哧了出來。男人很聰明地轉移了話題,問起山裏打獵挖參的事,兩人這一聊就直到天大黑。大雨不住點兒地嘩啦啦,兩人聽得膩煩,不知不覺歪在火堆旁睡著了。
奶奶睜眼的時候天大亮了,外頭一輪好太陽,空氣那個鮮啊!她偷瞧一旁看著她發呆的男人,回想起昨夜的事兒紅了臉,挎著筐子鑽出了地窨子。
男人追到門口問了句:“你還來嗎?”那張清俊的臉看上去可憐巴巴。我奶奶頭一低臉一紅,一甩辮子,跑了。
那一整天奶奶都魂不守舍,終於在日頭銜山的時候,挎著筐子出了門。那一路奶奶腳下踩了風,一個多時辰的山路居然一半時間就跑到了。
筐子裏是一摞香噴噴的黃麵餅,十幾個煮雞蛋,還有一整條軟爛的麅子腿。男人大口吞咽著,奶奶忽然很心疼這個白淨的男人,很想把他的頭抱在熱烘烘的懷裏,摟緊了再也不鬆開。
可天兒不早了,奶奶拎起筐子口氣虛浮地說:“俺回啦。”可筐子被男人拽住了,奶奶往懷裏拽,男人也往懷裏拽。
拽著拽著,奶奶的身子就一軟,癱倒在男人的懷裏,男人被撞了個趔趄以後順勢摔倒,兩個熟透了的男女幾乎是迫不及待就纏到了一堆兒。
這一纏就是好幾天,直到那摞子麵餅吃得餅渣兒都不剩,奶奶才想著,該回去了。大大方方領著自己個兒的男人,回家去過小日子。
叫林國強的男人不樂意,說還不是時候。他還囑咐奶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他的事,以後也不要見天兒往這邊跑,四五天來送一次吃的就成。奶奶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
別的都能做到,可讓奶奶四五天才去一次地窨子,那是拿刀子剜心上的肉。奶奶回憶起這段過去,最常給的一句注解就是,人想人,能想死。
奶奶回家那天夜裏就做夢,夢裏地窨子被狼群包圍了,男人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翻過身又是一個夢,這次是男人被戴大蓋帽的抓走了。
奶奶躺不住了,連夜烙餅蒸花卷煮鹹肉,啟明星還在西天一眨一眨的時候,她已經挎著沉甸甸的筐子上了路。
這樣明鋪暗蓋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以後,村裏開始有人說閑話了。說奶奶讓公狐狸精迷惑了,可被狐狸精禍害的人都骨瘦如柴,怎麼奶奶紅光滿麵?就有大明白解釋說,小五子不是命硬嗎?會采陽補陰。
奶奶沒心搭理別人的嘴,隻是著急林國強因為受潮起的滿身濕疹。這一天她穿了一件不舍得上身的紅花襖,辮子上紮了紅頭繩,告訴林國強:“我給你縫好了新衣裳,你這就跟我下山,辦幾桌酒招待屯鄰們,咱就算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