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十一長假 (五)

朦朧間,就聽見屋外在爭吵,而且越來越厲害。我睜開眼睛,從床上站起來,看了看身邊睡得很沉的小單和小凡,縮手縮腳的拿起外套穿上走出門。

客廳裏,外婆在咆哮,媽在勸阻,顧叔也在解釋,可外婆沒有一絲平息的意思。我正想進去看看怎麼了,就聽見媽在說:“媽,你讓我們問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走也不遲啊,而且,天還這麼早,就算要走火車站還沒開始售票啊。”

顧叔說:“是啊,是啊,您老人家先別生氣嘛,讓我們先問問依依怎麼回事,有沒有說過那些話,我們要了解清楚,總不能隻聽一麵之詞就下結論吧。”顧叔在幫我說話。

我茫然中有不好的預感,麗君說了什麼,而那些挑起事端的話還是我說出來的。我走進去,看著怒氣十足的外婆,和沒什麼好臉色的媽,還有焦慮的顧叔,我問道:“你們在幹嘛?什麼事跟我有關,我現在在這裏,有什麼要問的直接問我好了。”

外婆頭扭到了一邊,根本就不願意看到我。而我看了一眼被顧叔擋住整個人的麗君,一臉的弱小無助的樣子。又說:“既然你們討論的話題是關於我的,我也已經在這裏了,我說過什麼話讓你們一大早就開始冒火?你們不想問,我卻想知道。”

媽搶先一步斥問道:“你還好意思說,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跟麗君說了什麼?”

源頭找到了,一大早的‘熱鬧’就是因為昨晚的那場聊天,果然不錯,我白了一眼故作委屈的麗君,心裏已經確定,千防萬防還是被她算計了。我回道:“嗯,說了,說了好多話,不知道你們冒火是因為哪句。”

外婆忍不住吼了起來,一口標準的南方方言,說:“你能幹也,說話硬是不曉得想了想說,你憑哈子說別個虛榮、不切實際,好意思說別個,你是個哈子東西嘛,你又能好到哪裏去。和自己媽都處不好,還有意思教育別個,你以為你硬是不得了了嗦。早曉得,你是看不順眼別個還是看不順眼我嘛,我是個討人嫌的,走到那裏去都喜歡話多,說出來的話又不好聽,你聽不慣可以自己說噻,我走總可以了嘛,你以為我稀罕住到這點嗦。我馬上就買火車票回去,你都是求我再來我都不來了,什麼東西嘛。”

這些話,殺傷力足以讓我立馬撞牆一了百了。但,我卻忍住了,因為,從小就聽多了這些惡狠的話,讓我百毒不侵。顧叔有些掛不住了,憤憤不平的說:“那個……依依外婆,我雖然沒有聽太懂您老說什麼,大概也能猜出來一些,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亂罵一氣,對您也沒有任何好處,氣壞了自己也不劃算。我雖然認識依依時間不長,可對她我還是很了解的,不管您說的是什麼,我不想多說。依依不是您想到那種女孩子,您先消消氣,我來問問依依。”

顧叔看著我,問:“依依,剛才外婆說的話你也聽見了,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就算了,重點是你有沒有罵過麗君,說過,討厭看見她,讓她離開這裏的話。”

頓時,內心火種被引爆了,昨晚上的話也許是重了一些,但是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我還是能分清的,我再蠢,也不可能直接說讓她離開這樣弱智又自掘墳墓的白癡話出來。我看著顧叔,又瞪著麗君,強烈的怒氣在我胸前此起彼伏。

媽見我沒有辯解,忙說:“說話啊,昨晚上到底說了什麼,害得人家麗君哭了一個晚上。”

我又怒視著媽,壓住胸前那口哽著心痛的氣,淡淡地說:“哼……你們這一大早的哭天喊地,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嗎?既然你們已經認定了我說過哪些話,我說什麼還有用嗎?你們會相信嗎?沒錯,我就說了,怎麼樣,你們滿意了,是不是真的馬上就會走,如果是,那麻煩你們快點收拾東西,火車是不會等你們的。”說著說著,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是就是沒有讓它掉下來。怒吼都不能發泄心中的痛和怨,氣急敗壞地什麼都顧不上了。

媽已經氣得站起來,揮舞著手掌,眼看著就要衝到我麵前。顧叔一把拉住媽,說:“幹什麼,冷靜點。依依,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外婆氣得身體發抖,盯著我,吼道:“你們看嘛,有沒有冤枉她嘛,你們不是說是麗君亂說話的嗎,現在曉得了噻,是那個搞得雞犬不寧的嘛。你是個什麼東西,你有哈子資格說別個,你不要忘了,你現在也沒有比人家好到那裏去。喊我走,我憑啥子要走嘛,我住我女兒女婿家,未必比你一個外人還沒得資格啊?”

媽應該是想衝過來打我吧,但被顧叔死死攔住,她張舞著手,一邊想推開顧叔,一邊嚷道:“你真以為你是個人物了,這個家裏什麼時候輪到你發話做主了,你讓誰走就能讓誰走啊,我看最該走的人是你,現在就給我走,滾啊。”

看著媽被顧叔緊拉著一聳一聳的身體,顧叔勸著媽,無奈的看著我,他應該分不開身分析我的話再幫我說了。那一瞬間,仿佛看見了我小時候,爸爸為我擋媽打我的場麵。此刻,我絕望之極,多年來的怨氣蜂擁而至,十幾年的委屈徹底爆發出來,我哽咽著,努力讓眼淚沒有流下來,可它還是奔流不息的嘩嘩滾落。我吼道:“你以為我真的很想待著這裏嗎?你以為我離開了你們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嗎?你從來都自以為是的認定我,十幾年了,你從來都聽你們家裏人的話,你從來都認定我就是你們家人口裏說出來的十惡不赦的人,都不願意相信你女兒我是無辜的。你這樣的媽,這樣的家,我要它有什麼用。”說完,轉身就要跑回房間。卻在轉身的一瞬間,眼角的餘光瞄到了露出勝利麵色麗君和外婆,我停了下來,漠視著這個七十幾歲的老人,怒火已經占據了所有理智。我停住了腳步,折回來幾步,朝著外婆接著說:“外婆,不管我為什麼那麼惹你討厭,但是,你不要忘了,我和她一樣,喊你外婆,你女兒是我媽,和她媽是你女兒是一樣的。麻煩您偶爾說話的時候公正一點。還有,你女兒我媽的丈夫是怎麼死的,我又為什麼會淪落成和她一樣,我爸為什麼會在回家的路上出車禍,他死之前還在為你們家做什麼,我想你比誰都清楚。你口口聲聲罵我不是東西,是,我是不是東西,那你們有是什麼。你常說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現在這樣你們能好到哪裏去?還有,你寶貝外孫女劉麗君,也隻能騙騙你,你問問她,為什麼昨天才在人家那裏幫忙一下午,別人就不用她了,好好想想吧。”多一眼都不想再看見他們,猛烈轉過身的瞬間,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掉了下來。

身後,媽還在咆哮,說:“你走什麼走啊,你說清楚,我什麼時候沒問過你的意見,那次好氣問你,你說過一句正經的話,你給我站住……。”

我猛地把房門關上,巨大的聲響震動了房屋,一旁窗戶上的玻璃都在嘩嘩作響。我背靠著房門,抖動著身體,慢慢地滑坐在地上,頭無力的垂下,眼淚滴答滴答的掉在了手上,腿上。眼淚的溫度炙熱的告訴我,它已經盡力了。

小單和小凡被嚇醒了,看著我,不敢過來。小單壯起膽子,小心的問:“姐,你怎麼了?幹嘛哭啊?”

我沒有說話,自顧自的暗自流淚,說不盡的悲傷,道不盡的無奈,一切都不能改變,一切都已成現實,我的好強不會允許我把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回,從來都是,說得出做得到。我是該走了,本來就該走了,這個原本就不屬於我的地方。

我站起來,胡亂的收拾了幾件衣服,拿起背包跑了出去。一旁的小單和小凡越來越著急的看著我,問著我,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說些什麼。

十月裏的鮮花,盛開在蕭索的路旁,我猶如落單的一隻孤雁,流連於荒蕪的樹叢裏。在這樣的一季景色裏,我已經無法用欣賞的眼光去觀望,腳步如飛一般瘋狂的跑著,記不得跑了多久,隻覺得耳邊的風在呼呼而過,舞動了我的頭發,飄動了我的衣衫,它們現在和我一樣孤單了。

一路跑來,生命的記憶好似走馬觀花般,一幕幕的呈現於眼前,那被塵封的回憶包裹著曆曆在目的往事,伴我一起回想在這微紅的晨光之中。也許是那些過往的記憶太過於厚重,壓住了我鬱抑太久的情緒,於是,那本該放飛的心情,卻成了我哭不盡的惆悵。

都不知道跑了多久,雙腿就像老馬識途一樣,隻認得這條路,我竟然一口氣跑到了海邊,腳下已經軟弱無力,我跌倒在了地上。內心的撕痛已經讓我泣不成聲,我低頭抽泣著,雙手緊握成拳頭撐在沙灘上,指甲深深刺進掌心,痛已經不再是痛了。

又不知道過了好久,我已經平靜的很多,緩緩起身坐在了沙灘上,海水在翻騰拍打著我的腳,濕透的鞋子也讓我感覺不到腳底的涼意。我雙手抱腿,頭埋在胳膊裏,眼淚還在流淌,隻是已經聽不到伴奏聲。

“爸,帶我走吧!沒有你的日子,我度日如年,沒有你的生活,我拿什麼來支撐我的堅強。爸,我好想你,想念有你的日子,想念我離家出走後你會焦慮找我的日子,想念我難過無助時,有你始終陪伴的日子。爸,你是不是已經忘記我了,你回來好不好。”內心的呐喊如潮湧一般,一寸一寸的侵蝕我最後的防線。

“困了想睡不是應該在家裏的床上嗎?幹嘛坐在這裏?”好熟悉的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猛地抬頭看去,夏飛已經坐在了我身邊,刹那間,我心裏的憋屈又抽動了起來。我抖動著嘴唇,使勁忍住哭聲,眼淚如潮水一般傾盆而下。

夏飛先是一怔,愣看了幾秒,疑惑的說:“幹嘛,才關心的說一句就感動成這樣?怎麼了?別哭啊,怎麼了嘛,你倒是說話啊,發生什麼事了?拜托你別哭了好不好,到底怎麼了?哎呦,你先等我一下,我去幫你拿毛巾。”

我已經沒有一點想傾訴的力量了,現在的我好想靠著誰大哭一場,隻為了傾瀉內心的憤怒和委屈。而他,來得恰到好處。夏飛越來越焦急的詢問我,我卻苦楚到沒有任何思考能力。就在夏飛站起來轉身的瞬間,我突然站起來猛地抱住了他,頭枕在他肩膀上,再也忍不住心裏的委屈,抽動著身體悲傷的痛哭起來。

我能清晰的感覺到,夏飛整個身體都是僵住的,我突如其來的擁抱一定嚇壞他了,他沒有動,任憑我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傾下,弄濕了他的整個肩膀、背部。

第一次,我抱住了他——‘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