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淵益此人雖然是一個德行很高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非常固執的人。他所代表的東閣黨,因為其後台是梁國太後,所以在朝中勢力頗強。雖然由勳貴們擔任著議政府三公之位,但東閣黨由於其幕後勢力的強大,以及科道官員的人數眾多勢力廣泛,而一直都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一方。
不過楊淵益本人卻因為其性格上的“潔癖”,在處事上一貫對事不對人。如果是他讚同的事情,即便對方是勳貴派的人,他也會大力支持。如果是他不讚同的事情即便對方是東閣黨的同僚,他依然是大加撻伐。
他上任左讚丞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廢止“招閣”。招閣的設置可以追溯到梁國立國之初,一直都是佛、道、巫等宗教勢力的角逐之所。招閣位於王宮之中,以王之信仰為準,由佛門、道宗還有巫者掌控。每日祭拜占卜祈福,誦經打醮,裝神弄鬼。這些受招入閣的僧、道、巫以神秘力量為其宣揚的理念,一直都在影響著王室的決策。也算是上古迷信的一種遺孑。就連勳貴和大臣們中間也頗有信奉者。
楊淵益就是一個不信邪的人。楊淵益堅持儒學是治國之本,站在所以竭力反對佛、道巫等迷信,以為這會動搖國人信仰之根本。他覺得要養成國家之美風良俗,就必須要打破迷信,因此在其上任左讚丞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就上書奏請廢止“招閣”,其上書之誠意以及論列之程度,使得原本同樣十分信佛的梁太後也覺得招閣對國家大政有害遂準奏廢招閣,同時還頒布《郷約》推行刊印有益教化之書籍,大力普及儒家教化。楊淵益強力進行各地方以儒教主義的道徳規範為準則的郷約運動,用意就是要建立以儒教倫理為主體的嶄新社會秩序。
楊淵益認為治世之道的根本在於王者之心,要治國必先正王心。為實現政治目的,首先就是要對梁王恪施行正心,他上書奏請為梁王選擇了兩位大儒為教授,傳授學識的同時也在影響著梁王的心性和為人。這兩位大儒都是楊淵益的授業恩師,他們對於梁王恪的教育重點是在於重用君子,遠離甚至消除小人。
而這些情況看在勳貴派的眼中就自然會認為是在教唆梁王排斥勳貴派。但是與此同時,楊淵益等人在東閣黨內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內訌。東閣黨都是科道官員出身,而科道官員之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在科舉中以文辭獲得選任的。這些人偏好吟詩作對,文辭華美。但楊淵益等儒理派卻將文辭貶斥為無用之物,對於儒理道學過分強調。
這些舉措使得東閣黨內漸漸的出現了文辭派和儒理派的爭論。再加上勳貴派在其中挑撥離間,所以漸漸的楊淵益這個有著性格“潔癖”的人成了一個孤臣。
勳貴派不喜歡他,文辭派開始遠離他,就連本身的儒理派中很多人也都開始厭煩他了。最主要的是梁太後對於楊淵益的一些言論也開始有了反感。
梁太後是楊淵益當政的基礎。但楊淵益的儒道禮法中對於男尊女卑君王綱常的堅持,其實和梁太後啟用他的目的是相左的。他給梁王選任的兩位儒學教授有一日對梁王講述三綱五常的時候,引用了《尚書?牧誓》中的“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這番話傳到梁太後的耳中自然是很不舒服的。他的種種過度的道學言行,對勳貴派固然是一種沉重的打擊。然而他的這種堅持也讓梁太後感覺到了威脅。而且朝中黨爭日甚作為調停者的梁太後也開始感到厭倦了。
而詠杏所說的冤案,發生在三個月前。一個瘋瘋癲癲的村漢也不知道是通過什麼途徑竟然堂而皇之地進入到了梁王宮的內廷,被殿值內侍發現後,用一根大棒打傷了內侍。後來這個名叫張堅的村漢被宮內衛逮捕。這個案子被宣揚開之後,被坊間稱為“廷擊案”。案件由司憲府主理。經過嚴密的審訊,張堅供稱是楊淵益的弟弟楊謙益收買他潛入王宮,意圖行刺。
於是楊謙益和楊淵益兄弟並楊家全家三十二口盡皆被捕。這個案子在殷昊看來,那就是徹頭徹尾的冤案。楊淵益身為左讚丞,如果想要行刺梁王,根本就不用弄這麼一個村漢,至少也要找個職業一點的殺手吧?這種明目張膽的行刺,根本就是無法成功的的。既然成功率為零,那楊淵益還要指使弟弟去買凶,那除了用腦子進水來解釋,就根本沒有任何解釋了。
這分明就是一個意外事件被人牽強地牽累到楊淵益的頭上了。可整個查問過程中,沒有任何官員提出異議,如果不是梁太後說了一句“免死”的話。這楊淵益就該人頭落地了。這也說明楊淵益在朝中得罪的人太多,簡直成了“牆倒眾人推”的破牆了。
“楊淵益如今在澤郡牢城?”殷昊轉頭問了一聲。
詠杏點了點頭,這楊敏兒被牢城營發來有福客棧做工,但她一直都很擔心在牢城營患病的父親,所以就常常會偷跑回去給父親弄些草藥或吃的。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被頻頻責打。
“你去把楊敏兒找來。我想去見見他父親。”殷昊想了想之後吩咐道。
澤郡牢城說是牢城,其實就是一片官營的農莊。在牢城中勞作的大多都是被貶謫流配到這裏的犯人。
楊淵益這個人稱其為“榆木腦袋”的書呆子並不為過。其實當初梁太後除了下旨免其死罪之外,另外還有一道旨意,也算是對楊家被冤枉的一種補償,給了一條出路。楊家所有族人隻要交三十兩贖罪銀,接受“中人”身份就可免於流配。
所謂“中人”,就是指低賤之民。一般都是祖上犯有不赦罪行的。這些“中人”,除了不能入仕從軍,務農、經商、做工都是可以的。隻不過無法享受國家的免稅免徭免役等等優惠政策。
作為犯了“謀逆”大罪的楊家來說,給了這麼一條出路自然是很不錯了。所以楊淵益的子女家人還有受其連累的楊謙益一家紛紛交了贖罪銀,接受了“中人”身份。
可唯獨隻有楊淵益拒絕交納贖罪銀,也不接受中人身份,寧可流配。而其女楊敏兒的選擇和父親一樣。所以楊家三十二口人中隻有他們兩人被流配到了澤郡牢城。
來到牢城營後,楊淵益這麼一個曾經的“大人物”自然是受到了“重點關照”。雖然梁太後想要留他一命,但勳貴派中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而對於這些高高在上的勳貴來說,隻要略微授意一下,澤郡城和牢城營裏的那些官員,想辦法折磨他弄死他那是很容易的。
來到牢城僅僅兩個月不到,楊淵益就臥床不起了。也沒有住的地方,隻有一個破破爛爛地棚子,勉強可以棲身。當殷昊見到這位孤潔鴻儒的時候,他已經是重病纏身奄奄一息了。
“病入膏肓,以非藥石能救了!”殷昊替楊淵益把了把脈之後,很是惋惜地說道。
聽了殷昊的話,楊敏兒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黯然淚垂,卻是一聲都不哭。詠杏沒有對她說殷昊的身份,隻是說殷昊可以替她父親看看病。所以楊敏兒一直都以為他是大夫。而現在大夫說她父親已經沒救了,她整個人就好像被抽離了脊骨一樣絕望地流下了眼淚。
不過她卻沒有哭出聲來,眼神中除了悲傷之外,殷昊能夠看到一種仇恨的決絕。
“帶她出去,好生安慰一下。”殷昊拍了拍詠杏的肩膀,輕聲說了一句。他需要和楊淵益談一談。
等楊敏兒被詠杏半拖半勸著離開之後,殷昊朝著楊淵益深失了一禮道:“淵公,殷昊有禮了!”
“殷昊!”已經是出氣都比進氣多的楊淵益聽到殷昊之名,眼睛猛然睜開,問道,“景國公嗎?”
殷昊止住了楊淵益要起身見禮的舉動,淡然地說道:“淵公,你在病中就不必多禮了。”
“景國公此來是出使嗎?”楊淵益想了想之後問道。
沉吟了一下之後殷昊點了點頭道:“恩!為南越而來。”
“哼!竊人國土,卑鄙小人!”提起南越,楊淵益表露出一幅不屑和鄙視。在他這種孤傲地儒士心中,越岩竊取燕國國土建立南越本就是種不合理法的事情。
殷昊歎道:“原本我是想來找淵公商議一下兩家聯盟共同討伐南越的。誰知道……唉!”
“此事你可以找太後商議,我曾聽她提起過伐越之事。隻是朝中反對者甚多……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楊淵益想了想之後將當時梁太後提出伐越之事時朝中有誰反對有誰支持等等信息全部和盤托出。對於殷昊來說,這種梁國朝堂上的意見分歧信息很重要。至少他可以知道去了克州之後該找誰。
殷昊和他談了一會之後,楊敏兒進來了。她已經預料到了父親即將離世,為父親拿了一身幹淨的粗布衣服進來。
看著楊淵益形容枯槁的臉龐,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問了一句:“淵公,有何未了的心願嗎?殷昊雖久在北地,但淵公之名也是仰慕已久的……”
“此生唯一虧欠的就是父母妻兒。不過他們……唉!算了,我這女兒敏敏就請景國公高義,代為照拂……呃!”楊淵益斷斷續續地對殷昊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學問純正,性行高潔,以振作斯文為己任。”殷昊站在他的墳前有些唏噓地歎道。
一代鴻儒,就這麼去了。死的時候,就隻有一身粗布衣服。殷昊讓人買了口棺木,找了片荒山就埋在山腳下。也沒有墓碑,按照殷昊的說法,他的仇人太多,被人知道了埋骨之地,也許死後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