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臉上的笑便僵住了,緩緩地捂住了嘴,大滴的淚水湧了出來,絕望地哭出了聲。
“娘,您怎麼啦?誰欺負您啦?爹回來我就告訴她,讓他幫您出氣!娘……別哭啊!”
小男孩童稚的勸說,卻減輕不了那婦人的哀慟。她蹲了下來,已經聽不進任何話語,看不見任何人。
冷竹將那些事物放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抱歉。”她隻能說這句話。轉向那男孩子:“好好照顧你娘。”
起身,離開。
悄悄跟上來看的流蘇終於知道冷竹為什麼要送這些軍牌和財物了,她哭紅了眼睛,看見冷竹依然撐著那副處變不驚的麵容,眼淚又忍不住灑了下來。
“城西梁明。”
“李莊李二柱。”
“棗莊林鐵張。”
……
白發蒼蒼的老翁,哺育幼子的少婦,未及弱冠的少年,流蘇見到了所有人的哀痛,聽到了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兒啊!”“夫君!”“爹爹!”的呼喚,一句句夾著暴怒的喝呼:“滾!”還有冷竹一次次地彎下腰來,鞠躬,一次次強壓著情緒,以平緩的調子說:“抱歉。”
流蘇最害怕的,不是哭天搶地的眼淚,而是一種麻木下的鎮定,例如眼前這位用枯枝樣的手緊緊護住孫兒的老婦人,她沒有哭叫,隻是用一種冷到讓人心寒的調子說道:
“我隻有三個兒子,你們就來了三次。你還好些,說了句抱歉。但是有什麼用呢?我的兒子能回來嗎?你個那些放下軍牌就走的人有什麼區別?”
她將那包袱掂了掂:“這狗屁朝廷給的撫恤不會有那麼多,自己掏腰包湊上了吧?你以為這樣我便會好受些麼?怕是想讓你自己好受些吧?沒用!你們自己種下的業果,自己吞下去!”
她將那包袱往冷竹身上一扔:“拿走!我不稀罕你們的假惺惺!我隻要你們遵守承諾,一家若三人以上戰死,下代免除徭役!你給我滾,別再打我孫兒的主意。”
冷竹拾起了那包袱,拍幹淨灰塵,重新遞到桌上:“夫人,這不是我們湊的,這是令郎生前積攢,特叫轉交於您。”說畢,轉身離開。
其實那婦人說對了,這確實是營中兄弟捐出了此戰所有的封賞,平分給所有陣亡的兄弟。但是那老婦若是見她背著這罪孽會好受些,那她便背著吧。
另一戶小巧的院落裏,一個年輕的婦人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看得出來,她之前的容貌是秀麗的,但就是像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望著冷竹,今日不知是第幾次鞠躬,說著那聲:“抱歉。”
冷竹剛直起身,一隻花瓶就朝她頭上敲來。她沒有避開,任那花瓶敲碎在她頭上,任鮮血順著她的額角留下來。
那婦人衝了上來,揪著她的衣襟,又撕又打:“我殺了你這個冷血的惡魔!你們把我兒子帶走了不算,還把我丈夫也害死了!”
她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磁,就要往冷竹臉上紮去。後麵跟著的流蘇見冷竹還是避也不避,忙驚叫一聲把冷竹推開。
“夫人,請您冷靜點!我主子心裏也是很難過的。”流蘇擋在了冷竹與那婦人的中間,試圖讓那婦人安定下來。
“難過?你們這種冷血的人會難過?看看你們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洗不掉的,永遠洗不掉的!我們一家三口做了鬼,也要變成怨魂纏著你們,讓你們活著不能安生,死了也要下地獄,這才是你們這種人該去的地方!”
流蘇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冷竹推上馬車,趕快離開。冷竹額角的鮮血一直在滲,她也沒有止血的意思。
流蘇含著眼淚,看著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的冷竹:“王妃我們回去吧!明天再……”
冷竹沉默了一會,用袖子拭了頭上和臉上的血,說:“替我用粉,把這傷遮一遮。”同時整理了一下身上因為揪打而微亂的衣衫。
“可是這樣傷口會……”
“照做。”
淡淡的二字讓流蘇無可違抗。她沒有想到,王妃第一次主動要求搽這粉,竟是為了遮那傷口。香粉的粉撲染上了那血,直接的碰觸,冷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好……好了。”流蘇垂下了手,發現他們的馬車又停在了一家農舍之前。
“王妃您還要去麼?”流蘇看了那裝軍牌的包袱,還有大半。
“五百六十一塊軍牌,我隻負責送皇城附近的五十多塊,這已經是很輕鬆的了。”冷竹報了下一個人的名字,下了馬車,步履堅定地上前,再叩開了那木門。
拭劍閣,營救鍾浪,北荒,海清侯,元藍……一切紛雜的事物讓金亞天分身乏術。忙至黃昏,星影衛還在城東候著有要事彙報,不便現身,隻好他走一趟。
苦笑一聲,看來這晚飯又不能回府吃了。
仰頭,天空烏雲密布,春雷悶響,正想著,雨便這樣大粒大粒地砸了下來。金亞天準備放下馬車的簾子,眼前稀稀疏疏的竹林邊,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冷竹!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翠竹之間,目光空洞地盯著無物,任雨點打在身上,一點一點地將她的衣服和頭發打濕,一動也不動。
金亞天忙喚月影把馬車停下,下了車,看見另一輛馬車也停在林子邊上,而流蘇正立在一邊,小手揪著襟口,不敢上前。
“王爺!”流蘇見到金亞天,便向他跑了過來,不顧飛濺的泥水弄髒了她的鞋子和繡裙。
“好好說,出了什麼事了?”
流蘇的眼睛都哭腫了,還在哽咽著,話都是斷斷續續的:“王妃……今天送軍牌……五十多塊……挨家挨戶的……那些死了人……打她罵她……她不哭也不鬧一直悶著……不讓我跟去……王爺快去看看吧!”
零碎的話語,讓金亞天大概知道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切,對於任何一個有悲憫之心的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現實,而她卻要獨自扛下來。此刻,怕是已經扛不住了。
林中的人突然大吼一聲,徒手折斷了一根竹子,抓住濕滑的竹竿,瘋狂地在竹林裏漫無目的地橫掃,跳騰。
“冷竹!你這個騙子!”一躍而起之後,狂暴的勁力掃開雨幕,也掃開一排竹枝。落地不穩,滑倒在了泥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