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終章 第50章 傷痕與溫暖

結果,還是睡不著。金亞天隻好繼續找話。

“穿著軟甲睡覺,不覺得難受麼?”

“習慣了。”冷竹答道,“父親大人說,上了戰場要隨時穿著。”

“這裏不是戰場,可以不必穿。”

“是。”說完,冷竹望向他,有些疑惑,“現在要除掉麼?”

“不必。”金亞天忙說,好像他說晚了點,冷竹就要現場脫衣一樣。“你一向是那麼聽話?”

“我,不是聽話。”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她,她也沒有思考過,隻是想的什麼就怎麼答,“我有想做的事情,但是現在還做不了。而等待的日子太漫長,所以,隻要不和我的目的相悖,人家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這話讓金亞天聽了,感到一種震撼。她不是精致的提線木偶,她是韜光養晦,等待時機。他忍不住問道:“你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報仇。”冷竹說道。他是第三個這樣問她的人,她也沒有任何隱藏的意思。

“是要替你的生身母親複仇吧。”金亞天說,“你在山崖之下昏迷時,一直喚著娘親。”她稱菊茉夫人,從來都是叫母親大人。她心中的娘親,恐怕隻有當今葉皇後恨之入骨的那個關小荷吧。“你娘是怎麼死的。”

冷竹不語,但靠著她躺著的金亞天可以感到她更加僵硬的肢體和勃發的殺意。

“若你不想說,便不說吧。”這對任何人,都是太過痛苦的回憶。

金亞天沒有勉強,冷竹卻慢慢開口了:“是被火燒死的。”

火。炙熱,痛徹心扉的疼。冷竹慢慢將左手撫上右肩:“我凡有任何零星的記憶,都是娘親帶著我東躲西藏。大概三歲那年,我們要躲藏的人終於找到了我們。”

“那時候天上劈著旱雷,娘把我藏在了米缸裏,自己去對付那些人,接著,就是喊叫……我悄悄頂開了那米缸蓋,正好看見其中一人的長刀……”

冷竹說著,拳頭越握越緊,指甲幾乎要陷進肉裏去。

“娘倒在地上,那些人在屋子四處放了火,然後就在外麵守著。娘拖著滿是血汙的身子爬了過來,抱住了那米缸,衝著我說,孩子,要聽話,不要出來……”

“接著周圍就變得滾燙,蓋子蓋實了,煙進不來,我也出不去。那米缸也變得滾燙,幾乎燒穿了我的鞋子,支持不住了,倒靠在了那米缸壁上……”

“等我轉醒,米缸已經涼了下來,而我的右肩已經粘在了那缸壁上。我咬牙撕離了那些被燒焦的血肉,推開了蓋子,和已經燒焦的,娘的屍體……”

冷竹的聲音已經戰抖起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場景,空氣中彌散的是肉體燒焦的味道。“下雨了,把火澆熄,那些人早已經走了。可笑的是,我死命隻記住了其中一人的長相,但是和娘親的一些事情,就像在夢裏,朦朦朧朧的,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我自己捏造出來的事實。

“想到這裏,我便覺得自己對不起娘,她舍命救了我,但我卻不能把她完全地回憶起來……”

“不要這樣說!”金亞天握住了冷竹戰抖的手。

“我知道你的感受。明明是那麼血腥那麼痛苦的回憶,周圍的人卻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從不提起,好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但是,隻要我們記著……”

“我的母妃,也是在我三歲那年,死在了我麵前。”金亞天閉上了眼睛。“她中的毒,就是孟婆苔。”

冷竹霎時想起在密道裏那麵孔被抓得血肉模糊的屍體,年幼的他,是怎樣麵對那樣的記憶,怎樣堅持著活下來的啊!

“她的事情,我也記不得很多了,那不怪我們,因為我們那時都還是孩子。但是關於母親的記憶,肯定會埋在我們的腦海的深處。”金亞天說著,沉默了一下,突然柔柔地哼起了一首歌:

“夜幕垂,夜幕垂,孩兒尚未睡;

兒不睡,兒不睡,娘心也難寐;

心難寐,心難寐,空看月如水……”

簡單的兩句詞,一樣的調子,卻相當的安撫人心。而冷竹聽來,卻恍如隔世。

“這是南晉很普通的曲子,都是用來哄孩子睡覺的,母妃當時,經常唱。而我記得的,就剩這首歌了。”金亞天說著,又苦笑了一下,“就連這首這麼簡單的歌的詞,我也記不全。”

他思索了一下,繼續哼唱道:

“月如水,月如水,春去春又回;

春又去,春又回,鳥兒天上飛;

鳥兒飛,鳥兒飛……”

他停下來,繼續想著歌詞,但他身邊的人,替他唱了。

“鳥兒飛,鳥兒飛,千山和萬水。”唱出以後,冷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兩人繼續哼唱起來,也是七零八落的歌詞。她發不出“變徵”一音,就拿別的音來代替,兩個人低低的聲音和在一起,別有一番風致。

“飛千山,飛萬水,燕子幾時歸;

燕子歸,燕子歸,兒娘相依偎。”

記憶的拚湊之下,兩人終於唱出了完整的歌詞。冷竹停住了,原來這溫馨的記憶不是她捏造出來的,有了金亞天的印證,有了這首歌的印證,那段過去,真切地存在了。

“這歌,我娘也唱過。”

金亞天笑了,也不多說話,兩人便繼續低低地唱著,一點一滴地品味著,兒時那稀有而溫馨的,母親的回憶。兩顆孤寂的心,就在這冬夜裏,偎依著取暖,

也不知唱了多久,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的,當金亞天再次睜開眼睛,陽光已經透過窗子,打到他們未拉上紗帳的床上。

轉頭,一張無邪的睡顏映入他眼簾。如同前幾次一樣,這張化去了戾氣的睡臉是如此令他怦然心動,何況此時,她的嘴角上還掛著淡淡的,難得一見的珍貴笑容。

此時,笑臉的主人感受到了身邊微弱的震動和光線的明暗變化,眼皮動了動,像是要醒來。

金亞天看著她,支起了腦袋,已經準備在她醒來的時候,一睜眼,就輕輕地說一聲:“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