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這樣也好

許言輕摸不清他們一行人究竟在密道裏走了多久,因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走在她後麵的沈鉞身上。

沈鉞走得快了……沈鉞這兩步走得比之前慢……沈鉞腳步頓了一下,應該是在觀察兩側牆上的東西……沈鉞……

她一顆心都隨著沈鉞的動靜上上下下,連自己走到什麼地方了都沒發現,還是前麵的子泱突然“哎呀”了一聲,話音落地,密閉的空間裏緊跟著響起了風獨搖漠然的語氣:“到了。”

許言輕無意識“啊”了一聲,猛一抬頭才發現幾人已經走出了那條彎彎窄窄的密道,眼下正處於一處開闊的石房內。

風獨搖說:“這就是季家的祖祠了。”

說是個祖祠,其實除了空間大一點之外,跟普通房間也沒什麼差別,許言輕看了一圈,發現牆上掛了十數副畫像,從裏向外排列,最老的一張畫紙都已經泛黃了,而時間最近的那副,離許言輕隻有兩步之遙。

她甚至能聞見從畫紙上飄來的淡淡的墨香。

那張紙上畫的是季歲除。畫裏的季歲除淺淺笑著,長發工工整整的束起,看上去約摸隻有二十來歲。

許言輕跟他其實不算太熟悉,但明明上次見麵時還是個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這會兒再見便已經變成了一幅畫,許言輕心裏多少有些難過,盯著那幅畫看了許久,默默在心裏念了句“走好”。

從穿進《屠龍》這本書裏以來,她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意識到人命是如此不堪一擊,可能不就前才見過的人,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再見了。

她下意識又看了眼沈鉞。

沈鉞被她看得不耐煩,眉毛一豎還沒來得及對她發起死亡凝視,臉上表情便倏然一變,然後猛地抬手壓著她的背將她整個人壓低了下去,右腳同時飛快後抬,踢飛了一把閃著寒光的長刀。

刀刃被陷進牆縫,震顫著發出嗡鳴。許言輕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站直後眼巴巴的盯著入口處看。

一道人影踩著細碎的光點逼近。

光點越來越小,身處光影中的那個人總算露出了完完整整的一張臉,許言輕一愣,下意識叫了一聲來人的名字:“薑洱?”

薑洱沒有理她。她慢條斯理的繼續向前,然後動手拔下了被沈鉞一腳踢到牆上去的長刀,神色淡然又冷漠的道:“你們私闖我季府禁地,究竟想幹什麼?”

她說話時始終沒有抬頭看向對麵的人,隻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刀身,仿佛這句話隻是她設定好的台詞。

許言輕覺得有些奇怪,但畢竟是他們理虧在先,隻得幹笑兩聲解釋道:“那個……別誤會,我們不是故意的……”

說話間薑洱終於將視線投向了她,隻不過眼神裏透露出濃濃的嘲諷。

許言輕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說得話,也覺得像是在光明正大的侮辱薑洱的智商,於是她沉默一會兒,又改口道:“雖然我們是故意的,但我們是有苦衷的。”

“是嗎?”薑洱懶洋洋的看著她,甚至於歪頭樂了一下,問:“什麼苦衷。”

“苦衷就是……”許言輕張了張嘴,話說一半兒又猛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沒什麼好說的,總不能跟薑洱說因為有一個叫風獨搖的幫了我,所以為了報恩,我們決定偷走你丈夫的爺爺的骨灰罐兒吧!

許言輕想了一下自己要是真的把這話說出口後可能的結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但她其實並不想跟薑洱動手,於是又把希望寄托於沈鉞身上,想著沈鉞怎麼說也算有恩於薑洱,薑洱就算再翻臉不認人也不能對他動手吧……一扭頭卻發現沈鉞已經皺著眉在掌心化出了長劍。

許言輕:……打之前你們都不需要寒暄兩句的嗎?

沈鉞她是不指望了,隻能重新看向薑洱,斟酌道:“我們此來確實是有樣東西落在了這裏,非拿不可,你能不能行行好,就當沒看見我們?”

“為什麼?”薑洱翻臉不認人的徹底,聞言甚至挑了下眉,問:“我為何要行這個好?”

許言輕沉默兩秒,一時也沒想出個正經原因。

但她並不是輕易就會放棄的人,張了張嘴還要再勸,耳邊卻驀地響起一陣低語:“別白費力氣了,你沒看出來她跟之前那個薑洱完全不一樣嗎?”

是風獨搖。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飄到了許言輕身邊,壓低了聲音道。

許言輕被嚇了一跳,差點以為是季家列祖列宗來找自己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風獨搖奇道:“我有這麼可怕嗎?”

有!許言輕在心裏瘋狂點頭,恨不得當場給自己點出一個腦震蕩。

她真是怕了風獨搖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性子,下意識往沈鉞身邊靠了靠。沈鉞正忙著跟薑洱對峙,見狀抽空瞪了她一眼,很快便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麵前的薑洱身上。

薑洱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仿佛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東西能引起她的興趣——她見對麵的姑娘半晌說不出話,很快也沒了耐性,眉頭不耐煩的一皺,直起身就要朝沈鉞撲過來。

沈鉞順勢一手提著許言輕把她扔出了半米遠,然後提劍去擋薑洱。

薑洱功夫不錯,但跟沈鉞比起來差的就有點多,因而見自己總是近不得沈鉞的身,薑洱漸漸有些急躁起來,抿著唇“嘖”了一聲,眼睛裏的不耐更甚。

她不曉得用了什麼法子,明明片刻前還在一米之外,眨眼就出現在了沈鉞跟前,沈鉞歪頭一躲,刺過來的長劍便奔向了他身後季歲除的畫像。

來勢淩厲的刀鋒卻在距離那畫還剩一寸距離時猛地收了勢。

薑洱歪了下頭,視線直勾勾地黏在畫上那張人臉上,向來無波無瀾的眼睛裏升起了一點迷茫。

她驚奇的念了聲畫像上季歲除的名字,然後眯了眯眼低聲自語:“這是誰?”

……

許言輕眼睛都瞪大了,直到此刻才後知後覺的注意到之前風獨搖附在自己耳邊時說得那句話,她說——

“別白費力氣了,你沒看出來她跟之前那個薑洱完全不一樣嗎?”

————

薑洱依舊喜歡坐在樹杈子上。

她晃悠著腿,腳上沒有穿鞋,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什麼要用“依然”這兩個字。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坐在樹上,看見白日裏來家裏借住的三位客人在夜色中鬼鬼祟祟,不曉得要往哪兒走。

她“唔”了一聲,饒有興致的曲起一條腿,右手撐頭,想看看他們要去哪兒。

她一早就覺得這幾位客人怪怪的,雖然具體說不上來究竟哪裏怪——薑洱眼睜睜看著幾人進了季府禁地,眉梢一挑,從樹上跳了下來。

說起來這也是她第一次來到這裏。

季家祖祠看起來十分平常,正中央擺了一張長桌,桌上放著幾樣貢品和香台,兩側牆壁上掛滿了人像畫。薑洱一開始沒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畫紙上,直到她跟沈鉞打起來,來不及收勢的長刀直衝其中一副畫像而去。

刀尖在距離畫像上的人臉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下,薑洱歪了歪頭,嘴裏喃喃著念了一聲“季歲除”,又疑惑道:“這是誰?”

許言輕心髒漏跳了一拍,滿麵震驚的看著薑洱,語氣裏充滿了不可置信:“你不記得他了?”

薑洱奇怪的偏頭看她一眼,眉毛皺起來,像是嫌棄她說得都是廢話。

畫紙上除了姓名還寫著季歲除的生卒年月,薑洱擰著眉又把“季歲除”這個名字含在舌/尖念了幾遍,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低聲道:“原來他就是我的丈夫啊。”

許言輕總算發現了薑洱的不對之處。

她聲線有些抖:“什麼叫……原來他就是你的丈夫?”

薑洱似乎沒想到這人八卦心理這麼重,聞言不怎麼高興的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見之前已經躲開的男人突然又冒了出來,一聲不吭地擋在了說話的女子麵前。

沈鉞跟薑洱對視,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敵意。

許言輕不依不饒的從沈鉞身後冒了出來,眼睛死死的盯在薑洱身上。

薑洱覺得這人有些煩人,然而這個煩人精想知道的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總歸不會比季家祖祠還要隱秘——隨便在路上找個行人問一問都能得出答案,所以她麵色冷淡的看了許言輕一眼,冷冰冰道:“我嫁過來的時候,他……”

薑洱用下巴指了指畫像上的男人,說:“他已經死了。”

“我是嫁過來衝喜的,是冥婚。”

薑洱隨意道,也不管麵前的人聽了這話作何反應。

她不太記得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嫁給一個死人了,大約是因為報恩、或者還債一類的,總而言之,她於某天下午醒來後,麵前就站著一堆莫名其妙的人,說是來迎她回府成親的。

薑洱一開始還以為對方在開玩笑,可領頭那人一臉肅穆,說話時搭配著微紅的眼眶,一點都不像在說笑。

領頭的便是季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說她和季家少爺自小就有婚約,雖然少爺已經因為急症去世了,但長輩定下來的婚約不可作廢,所以特派人來此迎少夫人過府成親。

“少爺已經走了,你作為季府的少夫人,理所應當也是整個廬城的城主。”老管家這麼對她說。

薑洱雖然覺得這人說話有強詞奪理的嫌疑,但不知道為什麼,潛意識裏他並不抗拒這人,於是她隻是坐在地上想了三秒,便起身跟著老管家走了。

臨走之前她特意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自己醒來的院子——院裏有一口深色的水缸,澄澈的水麵蓋過缸沿,上麵漂浮著一片綠色的荷葉;右手邊還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樹葉因為天冷已經落光了,枝椏光禿禿的甚是淒涼,自己就是在那棵樹下醒來的,然後她抬起頭,恍惚間看見光禿禿的枝幹在一瞬間長滿了繁花,有一個光著腳的少女坐在樹上輕佻的晃著腿,唇邊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假笑,正低著頭跟樹下的少年說話。

少年耳朵尖都紅了。

薑洱在一刻突然覺得自己心口處湧上了一股幾乎要將她淹沒的難過,然後她眨眨眼,滿樹的綠葉不見了,樹上的少女和地上的少年都不見了——他們原本就不存在。

薑洱低頭,用手指抹了把自己不曉得為何被沾濕的睫毛,再抬眼時已然換上了那副冷冷淡淡的假麵。

成親那天她穿了一身素色的喪衣,手上拿的不是牽紅,而是新婚丈夫的牌位。

她低頭認認真真的看了眼牌位上的名字,將這三個字嚼碎了咬爛了咽進肚子裏,心想原來這就是我那未曾謀麵的、英年早逝的丈夫。

……

許言輕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

她以為因為季歲除死了,薑洱原諒他了,所以才願意代替他成為季家下一任家主,誰曾想原是因為這個原因……原是因為……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許言輕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覺得現下這種情形對薑洱有一點點不公平,但仔細一想,季歲除都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公平可言呢?

薑洱雖然失去了記憶,但至少……她還活著不是嗎?

於是許言輕頹喪的垂下了眼皮,默默往後退了一步,在薑洱奇怪的朝她看過來,用視線表達疑問時搖了搖頭:“沒什麼……這樣也好。”

她又重複了一遍:“這樣也好。”

薑洱覺得她更奇怪了。但她挑了下眉什麼都沒說,隻是小心翼翼的伸手將季歲除畫像上的細灰撣了去,然後刀刃一轉,重新轉向許言輕他們。

“我已經說完了,現在該輪到你們說了……”薑洱柳眉一豎,周身氣場隨著麵色重新沉了下來:“你們夜闖我季府禁地,究竟是何意圖!”

許言輕:“……”

他們的意圖要是說出來,今天這個石房裏恐怕就真得有人/流血了。

子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摸到了許言輕身邊,拽著她腰間的衣裳小聲說了句話。

許言輕輕輕點頭,同時朝沈鉞投去一個視線。

沈鉞略有不耐煩的皺了下眉,但還是如願朝薑洱衝了過去。與此同時,許言輕在薑洱尚沒反應過來之前猛地撲向位於自己右手邊的一方矮桌,然後在薑洱自顧不暇的同時一把撈起那個陶瓷罐兒塞進懷裏。

她低低念了兩句佛,抓起子泱的手就往室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