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洱說她想和季歲除一起死。
千刀萬剮淩遲處死,誰都不要妄想活得痛快。
子泱總算講完了這個故事,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好大一口,這才覺得自己幹得幾乎要冒煙的嗓子活了過來,然後視線越過杯沿,眨巴著眼睛看向沉默了半晌的許言輕。
見許言輕沒理他,於是又眨了下眼。
許言輕:“……”
她心情複雜的朝子泱回了個笑,隻不過這笑怎麼看怎麼牽強。
“那……”許久,她才從嗓子裏發出一聲艱澀的問句:“薑洱為什麼又離開了?她不是想殺季歲除嗎?”
子泱搖了搖頭:“不知道,可能反悔了吧。”
他隨口道。
許言輕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
子泱終歸是太小了,許言輕想,不知道對薑洱來說,早就沒有後悔這條路可走了。
另一邊沈鉞倒是不太在意薑洱究竟為什麼出爾反爾,他隻是習以為常的冷著一張臉,習慣性伸手去扯腰間香囊的係帶時卻冷不丁落了個空,隨即一愣,眉間漸漸爬上一絲不耐煩。
大約是掉在季府了。
他腦子裏飛快將自己今天走過的路線複述了一遍,畫麵定格在某張人臉上——許言輕的手被他打掉時,似乎從他腰間滑了一下。
沈鉞:“……”
他擰了擰眉,已經養成的習慣被強行打斷的不悅讓他心情煩躁,指腹在腰間蹭了一下,又不情願的收到背後。
煩……他無聲在心裏念道。
子泱這小孩兒雖然十天裏有九天都在煩人,但就這麼把他一個人丟下似乎也不太穩妥,更何況他那麼煩人,自己若是不去找他,回頭被他自己找回來了,怕是又要好一通鬧……
沈鉞又在心裏無聲歎了口氣。
他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過“為難”這種情緒了,這會兒倒是重新感受到了,隻覺得視線所及所有東西都不順眼,連空氣都都讓他煩悶。
他垂眸想了會兒,琢磨著是現在就回去把子泱撿回來,還是趁夜,正在猶豫,耳邊卻驀地響起一道顫抖的聲音:“我……”
沈鉞一愣,下意識抬眸朝聲源看過去。
薑洱茫然的看了眼自己的手——蔥白的十指在日光下顯出幾分蒼白,從指根到指腹的每一寸皮膚都透露出主人的無措。她說:“我好像……記起來了。”
沈鉞表情冷淡的皺了下眉,沒有說話,就聽薑洱接著道:“我好像記起來……不對,是看到林初見和季歲除的過去了。”
她聲音抖得厲害,看向沈鉞的眼神驚慌不已,像是走投無路的獵物,在戰戰兢兢地向獵人求救。
但獵人是無法對獵物感同身受的。
沈鉞不耐的眯了下眼。
薑洱自顧自的講她和季歲除之間的故事時,他雖然從始至終都倚著牆沒有抬頭,實際上多多少少也是聽進去了的,知道林初見實際上是她的兩魄捏成,也知道她和季歲除早就是相見兩厭,所以他實在不懂薑洱在猶豫什麼——就算她有了林初見的記憶又如何,難道季歲除後來對她做得那些事就能一筆勾銷了嗎?薑堰就能活過來嗎?她被困在地牢中的那段時光就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嗎?
……
“不能。”良久之後,薑洱才閉了閉眼,低聲道。
沈鉞看了看她,終於主動說了句話:“所以你還要報仇嗎?”
薑洱又是一陣沉默。
突然多出來的一段記憶讓她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她記憶中季歲除從來沒對她又過好臉色,連難得的幾次笑臉都是對著林初見的臉,然而在多出來的這段記憶中,季歲除似乎總是在笑,一邊笑還一邊輕聲細語的哄著林初見……她甚至看到許多年前,季老夫人去世時季歲除在人前繃著一張臉,出了靈堂,卻在看清等在外麵的林初見的瞬間猛然紅了眼眶。
“我沒有娘親了。”季歲除艱難衝麵前的人勾了下嘴角,似乎是在一天的虛與委蛇中已經習慣了戴上這一副假麵,然而林初見什麼都沒說。
她沒有像那些前來吊唁的人一樣虛偽的安慰他,也沒有哭哭啼啼的喊著季夫人命苦……她隻是安安靜靜地站著,在他莫名其妙停在原地後上前勾了勾他的手指。
林初見從來沒有哭過,也不知道難過究竟是什麼感覺,她踮腳親了親季歲除的眼皮,沒頭沒腦道:“那我來當你的娘親。”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大約是本能——季歲除想要個妹妹,她便是季歲除的妹妹,季歲除沒了娘親,那她也可以是季歲除的娘親。
她一臉正色的望著季歲除開口。
季歲除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句話,唇角不自覺往上勾起,勾到一半兒卻猛然僵住,在眼眶裏存了一天的眼淚猶如泄洪一般流了他滿臉。
他還以為……自己不會哭了呢!
季歲除抱著林初見,哭得嗓音嘶啞。
這是他唯一一次哭,林初見學著他從前哄自己的模樣不倫不類的哄了他一整夜,直到他在自己懷裏沉沉睡過去。
眼下這段記憶莫名其妙出現在了薑洱腦子裏,薑洱無措的同時隱隱還有點難過,不知道是不是當初林初見沒能產生的情緒,後知後覺報應在了她身上。
她茫然的看了沈鉞一眼。後者卻沒有絲毫反應,隻是麵無表情的看回去,冷冰冰的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所以你還要報仇嗎?”
“……要。”
林初見已經死掉了,她的記憶再深刻再動人也跟自己沒有關係,就當是做了一場以悲劇結尾的美夢,醒來後無論是失神也好、難過也罷,都隻是一時的,因為夢就是夢,夢裏的一切在現實中都做不得數。
不過她莫名其妙擁有了林初見的記憶這事還是有些奇怪,畢竟林初見已經死過一次了,而上次她並沒有遇見這種情況……
“可能……是因為林初見的肉身也消散了。”沈鉞語調淡然的解釋。
肉身消散,被承載的兩魄和記憶沒了歸處,隻好回到自己最初的主人身上去。
“可能吧……”薑洱低眸,垂下來的睫毛顫了兩下,輕聲附和。
話說回來,許言輕在子泱兩個人琢磨了半晌也沒能琢磨出薑洱為什麼臨了收手,倒把林夭給琢磨來了。
“誒!”
許言輕下意識應了一聲,腳都已經朝著門的方向邁了兩步才猛然反應過來自己屋裏眼下還有一個人,於是又生硬的止住了腳步,停在原地和子泱大眼瞪小眼。
子泱仰著自己無辜的小臉,看得許言輕頭都大了。
“等一下!”她心虛的拔高音量衝門外的林夭喊了一聲,然後手忙腳亂的在自己房間內尋找可以給子泱藏身的地方,餘光瞥見他仍舊事不關己地在椅子上坐著,頓覺頭大:“你怎麼還在這兒坐著?”
她壓低聲音衝子泱吼道:“沒聽見有人要進來了嗎?趕緊找地方藏起來啊!還是說……你不怕被人看到?”
許言輕急吼吼地在屋裏繞了兩圈才猛然反應過來,她有什麼好心虛的?她又不是在和人偷/情!
這麼一想,她頓時冷靜下來,一臉鎮定的看向子泱。
結果就見子泱扁了扁嘴,默默的鑽回了被她撿回來的那個香囊內。
許言輕:“……”
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她隨手撿起桌上的香囊塞進懷裏,起身去給林夭開門,順便還鬼鬼祟祟的往他身後查看了一番。
“季歲除呢?”她視線掃了一圈,什麼都沒發現,於是自然而然的抬頭看向林夭。
“送回房間了。”林夭順口回答。
“哦……”許言輕點點頭,往旁邊側了側身子給林夭讓路。
她這會兒對季歲除的感情十分複雜,一方麵覺得他可憐,一方麵又覺得他活該……但其實連說他活該這事兒也沒道理,畢竟他雖然先後看上了林初見和薑洱,卻從來沒有產生過拋棄林初見和薑洱在一起的念頭,便是後來囚禁薑洱,也是因為一場誤會……
說到底還是命運不肯放過他們。
林夭自己雖然慣常沒什麼表情,卻總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別人的情緒變化,因而進門的瞬間便垂眸看了她一眼,輕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許言輕猶豫著抬眸看了林夭一眼。
然而話是這麼說,許言輕每隔三秒視線就要往林夭臉上落一下,就差沒把“糾結”二字寫在腦門上,一來二去的,林夭就算是個傻子也看得出來她有話想說,便主動開口了:“你想說什麼?”
“是這樣的……”
薑洱和季歲除的事還沒有徹底結束,而許言輕作為現如今唯一知道全部內情的上帝視角觀眾,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她咬了咬牙,終於狠心道:“我剛剛聽說了一件事……就是……”
“林初見其實是用薑洱的一魄捏成的。”
林夭愣住了。
考慮到子泱並不想見林夭,許言輕便含糊其辭的提了一嘴跟在沈鉞身邊的小孩兒,然後重點講了薑洱和林初見的關係,以及被薑洱殺掉的那個陳命官,委實不是個什麼好東西。
林夭萬萬沒想到事情走向會變成這個樣子,眉頭緊跟著皺起來,然後見許言輕期期艾艾的看向自己,試探道:“咱們怎麼辦?”
林夭抿了下唇。
這事兒說白了跟他們其實也沒什麼關係,隻不過他們住在季歲除家裏,季歲除多半是要來找他們幫忙的,而在許言輕看來,這兩個人雖然都有錯,但都罪不至死。
林夭從善如流的朝她抬了抬下巴:“你想怎麼辦?”
“我嘛……”許言輕輕輕眨眼。
她的目的很明確,且從來沒有變過,那就是盡量不要死人。於是她眼珠子狡黠地轉了兩圈,然後朝林夭勾了勾手指。
第二天季歲除果然來找他們幫忙,希望他們能活捉薑洱為林初見報仇,兩人欣然應允,然而真到了薑洱再次露麵的當天,不等林夭有動靜,季歲除卻先撲了過去。
許言輕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驚,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林夭也沒反應過來,於是眾人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季歲除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薑洱——說起來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抱薑洱,從前兩人互相厭惡,連多看彼此一眼都覺得減壽,更何況是擁抱這種親密的動作。
薑洱卻僅僅是在季歲除抱過來的刹那愣了一瞬,然後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恍惚歎了口氣:“你知道了啊……”
涼風斷斷續續從兩人中間掠過,薑洱歎息的聲音卷進季歲除耳朵裏,聽得他鼻子忍不住一酸。
然而他連句“對不起”都說不出來。
許言輕也愣住了——她沒料到季歲除會知道真相,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想起了自己和子泱的對話,不過下一秒她便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那時候他應該和林夭在一起,所以……
他聽到了自己和林夭的對話。
她告訴林夭的沒有子泱說得那麼詳細,關鍵信息卻一點都不少,許言輕皺了皺眉,無比痛恨這世上有偷聽這回事!
許言輕嘴巴張了又合,剛想說點什麼,身後卻驀然響起一道聲音。
含著笑意的男聲涼颼颼的,順著她的耳根向後背蔓延,許言輕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下意識側身躲開身後那人,卻還是被反扣住了手臂,然後無法反抗的被扯進身後那人懷裏。
“我說為什麼從上次救出那條黃雀魚後,沈鉞就一直怪怪的,原來是因為他當時就見過你了。”
雞皮疙瘩隨著麵具男的聲音密密麻麻的遍布她全身,許言輕本能的掙紮了兩下,卻沒掙脫開,隻能咬牙切齒的罵道:“有話好好說,你先放開我行不行?”
她嘴上服著軟,心裏卻恨恨地將麵具男上下十八代都罵了個遍——好好說個屁!你抹黑我那事老娘還沒跟你算賬呢!
麵具男像是看懂了她的心理活動,悶聲笑了出來。
震動的胸腔頂著許言輕的後背,許言輕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更多了!
原本將注意力放在季歲除和薑洱身上的林夭飛快朝這邊看了過來,連倚在牆根看戲的沈鉞都微微站直了身子,眼神淡漠的望向這邊,看不出臉上是什麼表情。
麵具男大概看了沈鉞一眼,也或許沒有,總而言之,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動作之前,他一掌劈在了許言輕的後頸。
許言輕隻覺得腿一軟,身子軟綿綿的便倒了下去。
徹底昏過去之前,她慣常在心裏罵了麵具男一句——死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