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歲除記憶中曾見過薑洱三次,據說每次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印象最深的,當屬這第三麵。
他進門時薑洱正單膝壓在陳命官胸口,一手拄著長刀,鋒利的刀刃緊緊貼著陳命官精簡的皮肉。
陳命官戰戰兢兢的求饒,說盡了好話,薑洱卻連眼都沒眨一下,隻是微微歪了下頭,在唇邊扯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來:“你讓我饒了你?”
她眉眼彎的愈發厲害,唇角笑意也愈發明顯,說話時上半身微微前傾,端得是一副柔情蜜意:“那你當初怎麼不想著饒過我們呢?”
陳命官抖得更狠了,哭哭嚷嚷著說自己知錯了,求薑洱他們再給他一次機會。
薑洱像是聽了個笑話:“你瞧著我,像個好人?”
“你跟他說那麼多幹什麼?”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的薑堰不耐煩的“嘖”了一聲,手中長刀寂寞的揮了兩下:“不敢動手就我來!早殺了早幹淨!”
說著上前兩步,就要把刀砍下去。
可惜行至一半兒又被薑洱製止了:“直接殺了有什麼意思?他折磨我們這麼多年,不說一刀一刀的還回去,也不能給他個痛快吧?”
她揚唇笑起來,似是開心,聲音裏卻聽不出半分笑意。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雖然不大度……”薑洱笑嘻嘻的挑斷了陳命官一條手筋,滿意道:“但是爽呀!”
季歲除便是在此時衝進來的!
陳命官的慘叫聲同他的“住手”混在一起,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誰在說話,薑洱心裏一顫,卻連一眼都沒有分給季歲除,隻是唇角笑意溫柔的抬手挑斷了陳命官另一條手臂的掌筋。
薑堰對季歲除有一點印象,知道他這段時間頻繁往陳命官家裏跑,於是理所應當的覺得這兩人必是同夥,不大高興的抬起一隻手臂攔在了季歲除跟前:“不想死就滾!”
他表情陰沉,臉上魚鱗還未完全褪去,更添了幾分凶狠。
季歲除彎腰去躲,一手打在薑堰臂彎的同時躬身踹向薑堰下盤。薑堰被他踹得往後退了兩步,眼睛裏漸漸浮上些興致。
“身手不錯啊!”他半是意料之外半是感興趣的歎了一聲,左右轉了下脖子。
季歲除不欲與他糾纏,往左虛晃兩下要繞過他去救薑洱手下的陳命官,可惜被一柄長刀擋住了去路——薑堰微微抬眸,神情莫辯:“我說過,不想死就滾!”
季歲除皺了皺眉。
他自幼習武,論打架自是不怕,可薑堰是妖,季歲除功夫再高也不可能打得過妖,因而五六個來回之後,季歲除一臉憋屈的被薑堰按在了地上。
薑堰壓他的姿勢跟薑洱差不多,同樣是單膝跪在他的胸上,身體微微前傾,居高臨下的掃視他的臉龐。
“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不過可惜了,”薑堰搖了搖頭,想到這人和陳命官同進同出的場景,心頭掠過一絲陰狠:“是個人渣。”
說完刀刃一偏,就要了解他,不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躥出一道人影,猛然撲到了季歲除身上,替他擋了這一刀。
薑堰愣了刹那,不為別的,隻因為撲上來這人的側臉與薑洱生得有三分相似。
他記得這人,好像叫林初見。
然而記得歸記得,薑堰僅僅隻是恍神了片刻便又很快反應過來,皺著眉“嘖”了一聲,抬手要送這對兒苦命鴛鴦一起上路。
也算是做了回好事。
薑堰這麼想著。
隻可惜他仍舊沒能得手——這一次攔在他刀前的人是薑洱——薑洱慢條斯理的朝這邊走來,有意忽略了薑堰不悅的神情,先抬手摸了摸林初見的側臉。
結果被打開了。
季歲除紅著眼眶,惡聲惡氣的讓她別碰她。
薑洱乖乖把手收了回來,心裏想得卻是“我都不知道碰過多少回了”。
但她沒打算把這話再拿出來刺激季歲除,隻是饒有興致的盯著季歲除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瞧著他滿麵灰白的模樣,心裏生出點異樣的感覺。
大約是因為林初見已經死了,薑洱莫名其妙想起了季歲除向她求婚那天,緊跟著想到林初見與她歸根結底還是同一人,季歲除能愛上她自然也能愛上自己,所以她笑嘻嘻的阻止了薑堰的動作,答應季歲除的條件——“隻要你救回初見,我就娶你。”
“好。”薑洱仍舊笑得漫不經心的答應。
林初見本來就是由她的一魄捏成的,所謂孰能生巧,再浪費一魄重新捏個林初見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薑洱在自己剩餘的六魄中挑挑揀揀,選了愛魄出來。
她將一魄重新灌入林初見的肉體內,安安靜靜的看著她在燭光下再次睜開眼。
林初見醒來時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薑洱。她動作還不靈便,瞧見坐在床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看得薑洱後下意識抿唇笑了一笑,然後將自己的右手從被子底下探出去。
薑洱冷眼看著,沒有動靜。
林初見也不催她,就那麼固執的把手伸著,就像當初固執的將手指伸向水下,等著薑洱心軟,抑或因為什麼其他別的原因來接她遞出的手。
這一次也不例外。
薑洱看了躺在床上的林初見半晌,終於如她所願的把手伸了出去。
季歲除一直守在門外,門開後他頭也不回地抱走了林初見,連半個眼神都沒有分給被他留在身後的薑洱。
薑洱從前覺得季歲除既然能愛上林初見,勢必也能愛上她,然而那天望著季歲除和林初見離開的背影,她人生頭一次產生了相反的想法——他可能不會愛我。薑洱麵無表情的想。
就像當初她沒了喜魄,與之相反的情緒就會瘋長一般,如今她沒了“愛”,七魄中的“欲”便水漲船高,於是她日複一日的看著季歲除把林初見捧在手上含在舌/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你什麼時候娶我?”
她其實做好了季歲除反悔的準備,甚至打算好了若季歲除不願意娶她,她就跟薑堰回家,可季歲除深深地望了她好久,久到薑洱已經開始在心裏琢磨起回頭薑堰若是罵她她該如何還嘴,季歲除卻若無其事的點了下頭。
他說“我明天就去差人準備成親需要的東西”。
薑洱愣住了。
腦海中進行到一半兒的對話戛然而止,薑洱怔怔的看向季歲除,卻見他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視線,轉向旁邊的林初見,輕聲哄了她兩句。
他不曉得說了什麼,林初見瞪他一眼,唇角卻不由自主的翹了起來。
陽光在兩人之間流淌,明明最早是薑洱提起的話頭,如今卻顯得她格格不入。但她看了兩人一眼,難得沒有出言諷刺,安安靜靜地垂下了眼皮。
甚至成親當天發現季歲除同時娶了她和林初見兩個人也意外的沒有發火,安生的待到了儀式結束。
薑堰快要被她氣死了,恨不得撬開她的腦殼看看她是不是之前被陳命官虐壞了腦子,垂眸望見她執迷不悟的眼神又下不去手,隻好重重的在她後腦勺拍了一下。
“季歲除到底有什麼好?”他恨鐵不成鋼:“你就非他不可嗎?”
這個問題薑洱倒是沒想過,猛然被薑堰這麼一問,自己也忍不住思考起來——季歲除有什麼好?自己真就非他不可嗎?
“……倒也不是。”
過了許久,薑洱喃喃著回答:“隻不過想得久了,你讓我這麼隨隨便便就放手,總覺得有點可惜。”
她想了一會兒,兀自點點頭肯定了這個答案。
你要說她多有喜歡季歲除,好像也不是這樣,隻不過季歲除充當了她生命中這麼多年的陽光,已然成了一份執念,現在叫她貿貿然放棄,多少有些過去的時光都喂了狗的遺憾。
薑堰於是更氣了:“既然如此,你不如早點跟我回去!嫁給我都比當這個什麼憋屈的城主夫人強!”
薑洱不敢苟同的撇了撇嘴。
薑堰又問:“你真的喜歡那個季歲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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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沈鉞講起這段往事時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到她已經忘了自己當初跟薑堰說自己不喜歡季歲除時是什麼心情,大抵還是為了麵子,不願意讓薑堰知道自己在季府過得其實並不開心,她記得自己還開玩笑似的說了句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在季府過不下去了,她就殺了季歲除和林初見,再跟薑堰一起回家。
薑堰表麵上喊她妹妹,實際上這麼些年一直把她閨女養,生怕她在旁人處受了委屈,聞得此話,之前一直因為“薑洱多半傻了才會嫁給一個凡人”此事而惴惴不安的心髒逐漸沉下來,頗為讚賞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肯定。
然後他神情猛地一滯,隨手甩了個茶杯蓋朝門邊扔過去,同時厲聲喝道:“誰?”
門框被大力推開,門外卻安安靜靜,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薑堰皺了下眉,出門後仔仔細細將周圍看了一圈,始終未能發現任何蹤跡,便又氣急敗壞的折了回來。
“誰啊?”薑洱倒了杯茶,隨口問道。
“不知道……”薑堰提起這事就鬱悶,毫不客氣的抬手從薑洱手中把她已經舉到了下巴尖兒的茶杯奪了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薑洱:“……”
“什麼都沒發現,”薑堰語氣不善,把茶杯往薑洱跟前推了推,示意她再給自己倒一杯:“連根毛都沒有。”
“哦。”薑洱從善如流的又倒了杯茶遞過去,隨口應道。
結果薑堰又不滿意了!
“哦是什麼意思?你怎麼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萬一剛剛躲在你門外偷聽的人想害你怎麼辦!”
薑堰說得一本正經,薑洱卻權當他在說笑:“季家怎麼會有人想害我……”
話說一半兒瞧見薑堰正在用一種“你再這麼不當回事我就把你吊起來打”的目光瞧著自己,於是惜命的換了話題:“再說你剛剛不是出去看了,什麼都沒發現嘛!況且再怎麼樣我也是這裏的女主人,誰敢偷聽我說話?”她笑道:“總不可能是季歲除吧?”
她開玩笑,卻見薑堰一對眉毛聞言皺了起來,正色問道:“你怎麼知道不可能是季歲除?”
“因為……”薑洱張了張嘴,沒有說下去。
因為季歲除從來沒有來過她這裏。一次都沒有。倒是林初見經常偷偷來找她,被拒絕了也不氣餒,文文氣氣的在門口一直等到她開門為止——不知道是不是她們這些腦子不好使的人都這麼拗。
薑洱跑了下神,心道剛剛如果真的有人在外麵,多半也是林初見又偷偷跑來找她了……然後她回過神來,十分欠揍的衝薑堰呲了呲牙:“因為……”
她當然不可能說實話,隻能胡攪蠻纏:“我就是知道。”
薑堰:“……”
她那時篤定了門外的人不可能是季歲除,直到薑堰因為她這份篤定喪了命,自己也被關進那暗無天日的地牢才恍然發覺,原來她總是錯的。
被陳命官抓走那天,她帶著薑堰朝反方向遊是錯的、一廂情願的把季歲除當做自己的陽光是錯的、捏出一個林初見送給季歲除是錯的、執意要嫁給季歲除也是錯的……她從來沒做對過任何一個選擇,而她這輩子所有的悲劇,全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因為她總是選錯——她說門外的人不可能是季歲除,可那人偏偏就是季歲除。
第一天被關進地牢時,季歲除捏著她的下巴惡狠狠的問她:“你想殺誰?嗯?我和初見嗎?”
他說著格外殘忍的笑了一聲,說話的語氣在昏暗的地牢中顯得格外/陰森:“你不是想殺了我們,然後改嫁嗎?我現在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殺我們,又要改嫁給誰!”
一開始薑洱還會罵人,每次季歲除下來時都要撲上去咬他,可地牢實在是太黑了,她被關在裏麵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隻有季歲除來得時候她才能瞥見一絲光亮——他總是攜著光出現,恍惚讓薑洱誤以為他還是曾經那個少年,然而每次當他的臉在跳動的燭火中顯現,她都清晰無比的知道,這個人不是。
她心裏那個和光齊名的少年,早就死了。
她開始尋死,不和季歲除說話,縮在角落裏像一個啞巴,可季歲除總不願讓她如意——他掐著薑洱的脖子逼她說話,直到她因為窒息咳得撕心裂肺;拉著她的手去摸自己的心口,那裏每到夜間就會因為誓言反噬疼得他痛不欲生,然後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質問她:“你憑什麼死?你把我害成這樣,憑什麼痛痛快快的死?更何況你當我傻嗎?你死了,我的初見也活不成。”
他說“我的初見”,語氣有一瞬間僵硬的溫柔,逼得薑洱眼眶猩紅。
她總算徹底放棄。
她把麵具仙人留下來的珠子交給又一次偷偷跑來看她的林初見,在她一聲又一聲的“姐姐”中放軟了聲音騙她,騙她等自己離開後會離季歲除遠遠的,也會好好活下去。
但其實她根本就沒打算活。
她隻想死。
她隻想拉著季歲除跟她一起死。
千刀萬剮,淩遲處死。誰都不要妄想痛痛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