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赤腳的姑娘

沈鉞知道身後床上那人在打量自己,但他不在乎,他隻是垂著眼,漫無目的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從早上吃了青菜,到他已經連著吃了三天的青菜了——子泱每次偷吃的時候都會真情實感的表示自己的困惑:“這個什麼見鬼的‘一弦教’是要被滅教了嗎?為什麼頓頓都是青菜啊?或者他們在故意虐/待你?”

他年紀小,每每說這話都會露出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然後更加真誠的朝沈鉞眨眨眼問:“我們今天能出去吃點好的嗎?”

意料之中的得不到回應。

子泱就歎口氣,老神叨叨的說你這樣是不行的呀,年紀輕輕就成了啞巴,以後可怎麼辦呢?然後被沈鉞理直氣壯的抓起來塞進香囊裏。

講這件事不為別的,隻為了證明失憶後的沈鉞著實冷漠到了甚至沒有人氣兒,然而就是這樣的沈鉞,他麵無表情的站在陽光裏,垂眸時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然後他抿了下唇,大腦近乎是不受控的想起了昨天遇見的那個女人。

從那人的反應和她與子泱的對話來看,他們應該是舊識,但他不記得了,腦子裏沒有任何關於她的記憶,見到她的瞬間,心裏鋪天蓋地的隻有“殺了她”這一個念頭,與此同時又有另一道聲音在阻止著他做這件事,好像他一旦殺了這個人,就一定會後悔。

沈鉞沉默了半晌,有些懷疑自己從前其實是個婆婆媽媽優柔寡斷的性格。

但他已經不記得了。

好像這世上所有的愛恨情仇都可以用這句話來做個了斷——我不記得了,所以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到此為止?”

倏然拔高的音量嚇了許言輕一跳,她下意識往後挪了兩步躲到林夭身後,擔心季歲除一個不如意就要對她痛下毒手。

好在季歲除還沒有狠毒到這種地步,他隻是又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然後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許言輕問:“她把我害到這種地步,你讓我就這麼算了?”

許言輕被他看得心裏發毛,更加謹慎的往林夭背後挪了挪。

她隻不過是在聽季歲除說要他們幫忙把那妖怪再抓回來時順口提了一句,說:“那麼大的火,那妖怪說不定早就死在裏麵了,人死……妖死如燈滅,城主即使跟她有再深的仇也該放下了,不如就到此為止吧。”

這話怎麼聽都是托詞,不過是因為她不願意幫季歲除這個忙所以編出來敷衍他的罷了,誰想季歲除甫一聽這話便惱了,神情詭異的朝她看過來,問兩人如此深仇大恨,如何到此為止?

許言輕:……瞧這話說得,我怎麼知道?

許言輕腹誹,卻不敢說出來,生怕進一步刺激到這個已然神智有些不正常的城主,然後悄悄給一旁的林初見遞去一個眼神,寄希望於她能安撫一下季歲除。

但林初見作為一個“腦子不太好使”的人設,關鍵時刻果然沒有領會到她的意思,隻是一臉難過的看著季歲除,黝黑的眸子裏像是藏了一汪清水似的。

許言輕看得著急,心道你光這麼看著他有什麼用?你說話啊!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嗎?快點用真愛的力量感化他啊!然後……

她的一片拳拳赤子心就這麼被辜負了。

許言輕沒有辦法,隻能另辟蹊徑:“那你怎麼就能確定她還活著呢?你也看見了,火畢竟那麼大,燒死個人不在話下,萬一她……”

許言輕盡量在貼近事實的基礎上胡說八道。

其實她也不知道那個迄今為止都隻活在別人口中的薑洱究竟是不是還活著,隻是直覺沈鉞夜闖城主府邸,不可能僅僅隻是為了放一把火這麼簡單。

但季歲除如此篤定薑洱沒死就很奇怪了!許言輕一邊飛快的打著心裏的小算盤一邊偷眼打量季歲除的臉色,然後就聽他一臉坦然道:“因為我還活著。”

“嗯?”許言輕愣了愣,第一反應他這話是小說裏常用的那種套路,類似於“我還活著,她怎麼可能舍得去死”,正要開口叫他正常點,卻見比她靠前了半個身子的林夭點了點頭。

許言輕立馬就把想說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內,他們又從季歲除嘴裏聽說了故事的另一麵。

林初見嘴裏的薑洱姐姐,是個害得季歲除夜夜不得安寧的妖怪,而季歲除嘴裏的薑洱,除了是害他的妖怪之外,還是救他命的恩人。

季歲除第一次見到薑洱,是在一個雨夜。

廬城地處偏遠,天恩難以抵達,於是時間久了,連朝廷都懶得管這片地方,指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名要他們從居民中自行推舉,便算是朝廷命官了。

然而在此之前,季歲除一家就已經是廬城世世代代的城主了。

所以新指的官員在廬城這個地方隻能算是個口頭上的父母官,實際上真正管事的,還是季歲除一家。

而季歲除第一次見薑洱,就是在這個所謂的朝廷命官家裏。

朝廷命官姓陳,是個酸腐文人,一輩子隻會死讀書,認死理,覺得自己既然擔了一聲“大人”的名諱,就該擔負起為鄰裏八鄉幹點實事兒的職責,於是把自己關在屋裏憋了整整三天三夜,終於憋出了個點子——陳命官要在廬城大興學堂,要求家家戶戶不論男女,隻要是十三歲以下的孩子,都得進學堂念書、識字,再不濟,也得把《三字經》的頭十頁給背會嘍。

這想法擱現代就是推行農村教育,且不說最終結果如何,反正是個好點子,自然也得到了季歲除的認同,於是本著為民做好事的意圖,季歲除成了這一想法得以實施的最大讚助人——學堂需要房子,他來蓋;識字需要讀書,他來買;有些窮慣了的不識讀書的重要性,他來勸……總而言之,除了這個點子不是他的之外,其他的一切事宜基本都被他包圓了。

他自己沒覺得吃虧,卻不知怎麼竟引來旁人替他打抱不平來了——這個旁人就是薑洱。

“喂!”

那天季歲除剛跟陳命官商討完學堂該蓋在哪個位置,前腳剛從屋裏出來,就被人給叫住了。

叫他的人是個小姑娘,赤著腳坐在陳命官院裏那棵銀杏樹上,兩條腿一晃一晃的問他:“你又出錢又出力,好名聲卻全叫他一個人給占了……”

小姑娘說著話一歪頭,清脆的聲音被風一吹,撞了季歲除滿懷:“你不覺得虧得慌嗎?”

銀杏葉在她身後被風吹得窸窣作響,不知哪裏來的野貓“嗷”的一聲從樹底下躥過,陽光穿透葉麵在地上投下一片稀疏的光影,厚重的雲彩從兩人頭頂流過。

這就是他們的初遇,彼時隻有十六歲的季歲除聞聲抬眼,不知是被葉隙投過來的陽光還是樹枝上晃腿的小姑娘晃了一下眼,視線裏所有的東西都變得與眾不同起來。

那天他們並沒有說上幾句話,因為林初見還在陳命官的家門口等著季歲除。

她趴在牆壁上,彎腰時悄悄探出半顆腦袋,想著等季歲除出來時嚇他一跳,卻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季歲除已然因為另外一位姑娘而心髒漏跳了一拍。

林初見牽著季歲除的袖口叭叭說個不停,恨不得把自己這一天從睜眼起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講給季歲除聽,季歲除微笑著聽在耳朵裏,實際上一個字都沒有記住。

第二次見薑洱,陳命官的“消除文盲”計劃已經實行了兩年,廬城內目不識丁的人數明顯減少,街上連隨便一個三歲小孩兒都能磕磕絆絆寫出自己的名字,季歲除正是在學堂裏,隔著大開的窗戶看見了坐在最後一排睡覺的薑洱。

時間過去兩年,季歲除的長相、氣質和兩年前比明顯有了變化,那小姑娘卻一點都沒變,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側臉和記憶力一模一樣。

而這一念頭剛在心裏閃過,季歲除就驚了一下——他居然還記得這人兩年前是幅什麼模樣!

他頓了頓,強迫自己把視線從薑洱臉上挪開,滿心都是突然看清自己的震驚。

原來我是這麼不知羞恥的人……季歲除想,他前一天晚上才跟林初見私定了終身,結果第二天就發現自己心裏還對一個隻有一麵之緣的人念念不忘……

這種事發生在任何一個以“正人君子”自居的人身上都難以接受,更何況季歲除不僅僅是一個正人君子,他還是一個心懷天下的正人君子!

所以他很是在心裏唾棄了自己一會兒,正欲轉身離開,就聽學堂內傳來了戒尺重重敲在桌麵上的聲音。

季歲除一愣,看見薑洱灰頭土臉的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在一片哄笑聲中笨手笨腳的把自己拿倒的書正了過來,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

她笑得這樣好看,甚至讓整個世界都黯然失色。

季歲除莫名其妙紅了臉,急匆匆的離開腳下這片土地,遠遠的把課堂上的哄笑和小姑娘背詩的聲音留在身後。

薑洱在背《關雎》,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裏,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會出現在季歲除夢裏。

再見到薑洱,仍舊是在陳命官家裏。

那一年陳命官的身體已經很差了,隔三差五就要看一回大夫,季歲除作為他名義上的合夥人,是陳命官生命最後一段日子裏除了大夫,見過最多的人。

陳命官讀書把腦子都給讀壞了,既迂腐又固執,到了生命最後連腦子都不太好使,記憶始終停留在三年前,季歲除說自己要和林初見成親的那段時光。因而每每見到季歲除,都要問一句:“不是說要和初見成親嗎?你們的婚事到底什麼時候辦啊?”

“快了快了。”季歲除總是這樣敷衍他。

但實際上,他心裏總隱隱有種預感,覺得這親事可能成不了,至於為什麼……

季歲除閉上眼,腦子裏率先閃過的是一雙玉白的赤腳,順著晃動的腳腕骨向上,是一個坐在枝頭看他的姑娘。

那姑娘言笑晏晏,說話前總會習慣性歪一下頭,又漂亮又可愛。

她的模樣乍一看和林初見有點像,但細看總會發現不小的差別,更重要的是,季歲除心裏比誰都清楚,那個在他心裏晃著腿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姑娘,叫薑洱。

季歲除心知肚明自己對不起林初見,於是有一段時間總是躲著這個天真的甚至有些傻氣的姑娘,林初見卻絲毫沒有感受到季歲除的疏遠,她像往常一樣守在季府等著季歲除回來,然後第一時間撲上去,把自己這一天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都事無巨細的講給季歲除聽。

她腦子不太好使,甚至都沒發現季歲除的心不在焉,所以當看見那把刀朝季歲除刺過去的時候,她也毫不猶豫的擋在了季歲除身前。

季歲除最近出門總不愛帶她,林初見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想著可能是自己惹他生氣了,被一刀刺穿胸膛,然後軟綿綿的趴在季歲除身上的時候還在小聲討好他道:“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她聲音又小又弱,跟她的人一樣。季歲除眼睛被她的血染紅,抖著手撫上林初見的傷口,語不成調:“我沒生你的氣,真的,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你別睡,我們還要成親呢……你醒過來,醒過來我就娶你……”

說到最後他連聲音都抖了,十指捧著林初見的臉,看見她眯著眼像往常一樣露出一個毫無心機的笑,然後張了張嘴,做出一個“好”的口型。

可惜這最後一個字她沒來得及說出口,因為插/進她胸口的那把刀又被人猛地拔了出來。

林初見的身體隨著那人拔刀的動作猛地向後一仰,留給季歲除一聲未曾出口的“好”。

拔刀那人“嘖”了一聲,吐出一句不耐煩的髒話。

這人是薑洱的同伴,一個臉上長著魚鰭、渾身布滿魚鱗的怪物——他把手重新舉高,刀尖對準地上抱在一起的林初見和季歲除兩人刺過來時,薑洱剛把刀從陳命官身上拔出來。

刀身帶出來的血液噴了她一臉,她轉過身來,凶惡如地獄歸來的惡鬼。

……

季歲除變成季城主之前一共見過薑洱三次,每一次,這個人都在他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