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府的火兢兢業業,一直燒到了天蒙蒙亮,燒的一眾滅火的下人心都涼了,好在火勢雖猛,卻始終被控製在地牢內,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傷。
天亮後,季歲除去地牢查看情況。
許言輕和林夭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因為不通風,幾人甫一踏進地牢就被空氣中的濃煙嗆得咳嗽了半晌,許言輕屏住呼吸,黑煙又往眼睛裏飄,飄得她一雙眼睛紅通通的嚇人極了。
走在她前頭的林夭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的不適,腳步一頓,眯了眯眼道:“難受?”不等人回話又皺著眉冷硬道:“你先出去。”
“嗯?”許言輕眼睛不受控的流淚,聽他這麼說先是搖了搖頭,兩秒後又猛地點頭,拿開自己一直捂著下半張臉的手懇切道:“那你自己小心,我先出去了。”
地牢裏沒有光,全靠走在最前麵領路的下人手中提著的一盞燈籠照明,許言輕去時跟在一眾人身後還沒什麼感覺,眼下自己一個人磕磕絆絆的往回走才發現,這地牢真的……
黑得令人絕望。
等她好不容易摸索著走到入口,大腦甚至產生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冬日的太陽不似夏天刺眼,人眼看過去隱隱還泛著白,許言輕仰頭望了會兒天,終於覺得從地牢出來後一直纏在他骨髓裏的陰冷散去了不少,然後她緩緩的下移視線,正對上一雙黝黑的眸子。
“我……”許言輕被嚇了一跳,艱難才把後半個字咽回去,眼睛在來人身後掃了一圈,奇道:“你怎麼過來了?不是說還沒起嗎?”
來人正是林初見。
林初見絲毫沒有嚇到別人的自覺,聞聲還眨了眨眼睛,然後抿著唇笑了起來:“我偷偷過來的。”
“哦……”許言輕沒當回事,心想反正這是她自己家,想去什麼地方也沒人能攔她,便敷衍的點了下頭,正要轉移話題,卻見林初見鬼鬼祟祟的往地牢入口看了一眼,繼而用一種“你果然是這天下最厲害的道士”的目光看過來,悄聲問:“你們把薑洱姐姐帶到哪裏去了?”
“薑洱姐姐是誰?”許言輕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隨口問了一句。下一秒就聽林初見理所當然道:“就是被關在地牢裏的薑洱姐姐啊……不是說好了等火燒起來之後,你們就會把薑洱姐姐帶走嗎?”
“我們什麼時候……”
許言輕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話說到一半兒卻又突然響起什麼,然後在心裏重重“臥槽”了一聲。
許多模糊的線頭在她腦袋裏漸漸連成一條線——天下最厲害的道士、請來所謂最厲害的道士幫忙的“我們”、突然出現的沈鉞、以及季府意料之外的大火……原來都是你在背後操控的啊!
許言輕若有所思的盯著林初見看了好一會兒,滿腦子都是“原來是你”的震驚,抽空還琢磨了一下她這個“腦子不太好使”到底是不是裝得。
她看著林初見,支吾了兩聲。
林初見有些急了,卻還記得不能大聲說話,一手晃著許言輕的袖子,眉毛可憐巴巴的皺在一起,又是委屈又是難過的猜測:“你們是不是沒能把薑洱姐姐救出來啊?還是把她給弄丟了?”
說著說著眼眶也紅了。
許言輕探究的看著她,覺得這如果是裝得那林初見估摸就能得奧斯卡小金人了,於是猶豫兩秒,試探著道:“沒有沒有,我們的人把她藏起來了,她傷得很重……”
許言輕說著頓了下,見林初見沒有反駁“傷得很重”才繼續道:“等她好了我就帶你去見她。”
她連猜帶蒙,試圖從林初見那裏套話,卻見後者疑惑的皺了下眉,不解道:“我為什麼要去見她?”
“啊?”許言輕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問題,頓時也愣住了,心道剛剛不是你擔心那什麼姐姐擔心都快哭出來了嗎?合著你就是嘴上擔心一下啊?
她摸不準林初見的想法,腦袋上頂的問號幾乎要實體化,然而不等她再問,就見林初見已經收了表情,快快樂樂的往回跑了,徒留許言輕一個人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這要不是林初見故意在吊她胃口,那就是……那就是……
許言輕想了半天,最終確定道:“這就是林初見在故意吊我胃口!”
吊她胃口的林初見絲毫不覺罪惡,甚至美滋滋地折回去睡了個回籠覺。
天色漸漸大亮,吵鬧的商販叫醒了沉睡的廬城,枯啞的枝幹受不住雪的重量,輕輕一抖便在自身與土地之間連出一片雪幕,路過的小孩兒大叫著抖出不小心飄進領口的雪花,兩秒後又笑嘻嘻的捏出一個雪團子朝行人扔過去。
許言輕和林夭走在街上,一人手中拿了一隻還在騰騰冒著熱氣的烤紅薯,握在手上燒得指尖以及掌心都紅通通的。
許言輕把紅薯從左手換到右手,依靠這樣來回撥弄降溫,嘴上同時道:“我依稀琢磨出來了,林初見嘴裏的‘最厲害的道士’,指的應該是徐京墨跟那個麵具男……林初見不知道通過什麼手段找到了那兩人幫忙,那兩人又把這事指派給了沈鉞,所以昨天夜裏我才會在季府看見他跟那個小孩兒。”
“林初見說她找人幫忙是因為季府的妖怪……呃……我覺得很大可能就是她嘴裏的薑洱姐姐,害季歲除每日都要受萬蟲噬心之苦,所以想除掉那個妖怪,但從她今日的態度來看,她似乎又不像我想象中那樣怨恨這個薑洱姐姐,甚至還很擔心她……至於季歲除……”
“他更奇怪了!”
許言輕想得入神,紅薯在空中被她拋來拋去,冷不丁突然抓了個空,還沒來得及詫異,掌心又被放進了一個已經剝了皮的紅薯。
橘黃色的軟心發出的甜味兒一個勁兒往鼻子裏鑽,許言輕愣了一會兒,隱隱覺得有哪裏怪怪的,然而林夭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一派自然地開始給自己手上這個紅薯剝皮,嘴上順口接道:“是挺奇怪,按照林初見的說法,季歲除應該對關在地牢的那個妖怪恨之入骨,但從今日他進入地牢後的一係列表現來看,他似乎並不很對方。”
林夭說完,腦袋自然而然的向左偏了一下,用眼神谘詢許言輕的意見。
許言輕還愣在原地,原本覺得手中的紅薯跟個燙手山芋一樣,被林夭這麼正氣凜然的一看又後知後覺的臉紅起來,心想自己果然是想多了。
她把紅薯遞到嘴邊啃了一口,濃鬱的香甜自舌/尖蔓延開來,一路遞進胃裏,惹得她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是吧?我也覺得他奇奇怪怪的……”許言輕說著又咬了一口紅薯,沒注意身旁人倏然放鬆下來的肩膀,含糊道:“你說……他是不是喜歡那個薑洱啊?”
“有可能。”
林夭收回視線,說不上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心情,隻好習慣性的繃著一張臉接話:“我們今天進入地牢之後,他第一時間朝東西角看了過去,我跟著看了一眼,那裏有一條鐵鏈,大概有我小臂這麼粗,估計是用來鎖那妖怪的。”
“那這麼看他也不像喜歡薑洱啊?哪兒有喜歡一個人卻把她鎖起來的啊?搞虐戀情深嗎?”許言輕皺了下眉,語氣略有不悅。
林夭又回想了一番季歲除進入地牢後的情形,出聲道:“但他對地牢裏關著的人感情確實不一般,注意到那些下人的反應了嗎?”
許言輕點點頭,就聽林夭接著道:“假如季歲除真的對那人隻有恨,那些下人不會被嚇成這樣。”
“嗯……”
許言輕讚同的拖長了尾音:“至少季歲除對她一定是特殊的。”
至於這個特殊究竟是特殊在“好”,還是特殊在“壞”……許言輕頭疼的甩了下腦袋,覺得這個廬城城主腦子多半也是壞掉的。
她嘟囔了兩聲,林夭聽不清,直覺不會是什麼好話,然後微不可察的翹了翹嘴角。
兩人又在外麵晃了一會兒,踩著正午的日頭回了季府。
他們本來是被林初見以“除妖”為名帶進季府的,眼下妖已經沒了,他們倆自然也就沒了存在的價值,但……
林初見的重要性突然的就彰顯出來了——他們此行是來找沈鉞的,沈鉞被麵具男和徐京墨帶走了,而林初見……她有聯係那兩人的辦法。
許言輕和林夭在兩個視線來回之間便已經達成了共識,於是兩人一進季府大門便直奔林初見的房間而去。
可惜的是林初見房裏並非隻有她一個人。
許言輕沒料到季歲除也在,扒著被她推開一條縫的門框和門內兩人/大眼瞪小眼,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壞了別人好事。
她猶豫兩秒,動作緩慢的、盡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試圖把門重新關上,等到兩扇門之間隻剩了一指寬的細縫時才聽見門內傳來一道無奈的聲音:“許姑娘有事嗎?”
許言輕動作做到一半兒,進退不得,眼尾餘光瞄見門內兩人已經分開,然後各自正經的坐在圓桌兩邊,齊刷刷的透過那條門縫和許言輕對視。
許言輕吞了口唾沫,忐忑地把門又推開了來。
“是這樣的……”她用餘光瞄了眼林夭,確定他還在自己身後站著,底氣立馬足了不少,隨即挺直腰板道:“我們是林姑娘請來捉妖的,既然妖已經死了,我們也不好繼續叨擾,所以此行我們是來告辭的。但告辭之前,有些話想問問……”
許言輕說完,矜持的露出了一排整齊的小白牙。
她自覺自己這番話說得進退有度有張有弛,可謂是個人都挑不出錯,但眾所周知季歲除是個奇怪的人,四舍五入就是不是人,所以他挑了下眉,又是迷茫又是理所當然的看過來,語氣輕飄飄道:“誰跟你說她死了?”
“……林姑娘。”許言輕未完的後半句話終於得空從唇間吐了出來。
她震驚的看了一眼季歲除,又掃了一眼林初見,第一反應是林初見把她薑洱姐姐還活著的消息透露給了季歲除,但看她殷殷切切朝自己望過來的目光,又有點不像……
許言輕心裏還在翻江倒海,也沒顧得上說話,就見季歲除整整自己的衣袍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然後兩步踱過來,在她跟前停下道:“季某今日/本來也要去找二位的,既然見到了……”
他說著衝門外的林夭又是一點頭,道:“想請二位幫個小忙。”
……
許言輕心裏隱隱有了預感,但還是不敢相信,忍不住睜大眼睛問道:“什麼忙?”
季歲除一笑,眼睛眯到了一起,裏麵卻看不出任何笑意:“幫我把那個害我夜夜受萬蟲噬心之苦的妖怪重新抓回來。”
薑洱醒過來時並沒有第一時間睜眼——反正睜眼還是閉眼對她來說都是一樣。
然而下一秒,她緊閉的雙眼就敏銳的感知到了不同,細碎的陽光跳躍著落在她的眼皮上,泛起不甚清晰的暖意,然後陽光右移,從她的眼皮移到臉頰,遠遠看過去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的稀薄的絨毛。
薑洱擱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的縮了一下。
這一縮,她又驚訝的發現手下的觸感並非熟悉的冷硬地麵,而是柔軟的床鋪,她又動了動腳,耳朵裏意料之外的沒有響起鐵鏈被牽動的叮當聲,驚得連忙又靜止不動。
眼角有液體滑過,一路流進綿軟的枕頭。
在此之前薑洱一度覺得自己已經忘了陽光是什麼了,還有她身下這些常見的日用品,直到此刻,她手指緊緊抓著身下的鋪蓋,以往的記憶鋪天蓋地襲來,才發現她根本沒有忘過。
從來沒有。
新鮮空氣順著冷風鑽進她的鼻尖,薑洱又閉著眼冷靜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給自己積蓄勇氣,然後猛地睜開了眼。
她躺在床上,按理說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應該是房頂,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眼睛才剛剛被掀開一條縫,就有一道紅色的身影以不容拒絕的強勢擠/進了她的視線。
那道紅色的身影原本低著頭倚在門框上,一手拽著自己腰間的香囊,因為低頭的動作而從肩膀處散開的墨發中透出幾縷紅。
然後那人像是注意到了四周空氣的變化,猛地偏頭朝床上的人看過來,眼睛微微眯起。
薑洱跟他對視半晌,卻見他一句話都沒說,隻是鬆開了繞在指尖的香囊係帶,重新把頭垂了下去。
好像這世間萬物半點入不得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