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痊愈
老三一回來就紮三中號筒裏去了,大軍已經兩天沒有過來,又聽說昨天三中有幾個關獨居的,老三不塌實了。
轉了一遭,老三喪氣地回來,說:“三中那頭刺活兒的锛了兩個,給關了,大軍說得休息幾天了,不過我也不太想用他了,過幾天眼子過來給我接著幹,眼子那兄弟不錯。”
“眼子”的綽號,和小石頭沒有關係,是指眼睛大。眼子以前跟老三勾搭的不是很緊密,隻來過這邊有限的幾次,聽說一直給廣瀾“補活兒”的就是他。
小石頭的傷並不重,不到一個禮拜就自己鬆了繃帶,找主任談了一場,重新走馬上任了。背後聽那意思,因為在疤瘌五手裏栽得太狠了點兒,小石頭本來有退居二線的打算,主任卻給他打氣,說是不能向惡勢力低頭。
如果讓他下來,疤瘌五之流就更猖狂了。加上小石頭也是暗戀著熱山芋一樣的權利,沒怎麼費勁,就被主任說服了。
不過蝦米一旦過了熱油,就沒辦法再鮮活了,小石頭頂著一塊血鍋巴,精氣神也似乎虛微了許多,不再象先前那樣咋呼了。
疤瘌五象一塊舊抹布,被扔在學習班裏閉門思過,過得寂寥。每天除了中、晚兩次有值班的給他送水和饅頭外,就沒有誰理他了。
最讓他高興的應該是我們晚上收工進號筒的那一段時間,疤瘌五總是趴在玻璃後麵,跟大夥招呼著,大家除了開他兩句玩笑,並沒有誰真幫忙。其實疤瘌五渴望的隻是一點額外的熱水和簡單的榨菜。
能幫他的不屑幫,有幾個推測他有前途的想去拉攏一下感情,又沒有膽量接近學習 班的門口。
每天收工,都看見那張由熱情逐漸變得迷惑、憤懣的疤瘌臉,不知道誰起的意,大家開始玩笑說:那就是渣滓洞裏的“老蘿卜頭兒”。
疤瘌五出來的時候,象剛做完了吸脂手術,臉上的皮都耷一拉了。
一提工,二龍就把他叫庫房去了,出來時候蔫蔫的,主任來了,又是一通諄諄教誨,兩個領導,可能從不同角度,給他指引了幾條好好做人的道路。
小石頭本來私下抱怨對疤瘌五懲罰得太輕,現在看疤瘌五灰溜溜回來幹活了,臉上又不禁浮起一絲愜意的笑來。
“不夠意思啊,寒心。”疤瘌五坐下來,獨自念叨。
何永笑道:“五哥呀,我想給你送煙送罐頭來著,可咱這樣小嘍嘍,上不去前啊。”
疤瘌五看破紅塵似的“咳”了一聲:“算啦,患難見真情 ,看來我王福川平時沒認識一個真朋友,賴我。”
疤瘌五摸一著灰網,無精打采地幹著,一邊唉聲歎氣,話裏話外,似乎也抱怨二龍、林子他們在困難時期不關照他,隻是不敢明說罷了。
我下午很早就完了活,站起來,從洞一開的窗口望著外麵,葫蘆苗已經變成了葫蘆秧,沿著架子歡樂地攀緣上來,架子下麵的空擋裏,二龍後來點種的香菜也長勢喜人,蓬勃了幾米長的一截綠帶。眼前的視線被七大的另一所工房擋住,七大的犯人,幾乎每天都穿著一交一 通警似的黃坎肩,拉著建築工具到外麵去,不知忙活什麼,所以這裏仿佛被我們獨占了一般。
兩排工區之間的那株未經嫁接的毛桃樹,似乎也不乏人照料,被侍弄得葉子都黑綠著。桃花紛落一時稀,可惜我沒有注意,如今是一瓣殘紅也沒有剩了。
又想起“去年今日此門中”的詩句來,不覺發了些窮酸的感慨,想這裏人來人往,不過是個垃圾中轉站,收進來,攪拌一下,又送回去,然後再收進來,周而複始,不知所終,人麵更迭,人心惘測,年年隻有“桃花依舊”。
恍惚間有種身在牆外的感覺,不覺望那天,正巧是藍藍的,想起吳猛的信來:“哪怕夜再深,自一由 的天空總是光明廣闊的”。
我想我是真正需要這鼓勵的,他要走到高牆腳下,跨出冰冷的鐵門,畢竟還有常人不堪忍耐的漫長,而這天,這澄明的藍,離我已經迫近,似乎觸手可及了。
廣瀾跑過來嚷嚷:“知道了嗎?劉曉慶這個月2號給刑拘了,偷稅。還有那個唱歌的紅豆,猥褻小男孩兒,也進去了。”二龍那裏又個小收音機,消息自然靈通。
大家都很興奮,疤瘌五不平地說:“嗬嗬,人家進來也不會下線幹活啊,直接就進教育科、文藝隊的了,照樣搖!”
“哎!有錢人坐牢就是舒服,天津那個禹作敏,還有一個什麼……倒飛機那個?”周攜望著我。
“牟其中。”我說。
“對,牟其中。人家進來了能幹活?”
劉大暢說:“這裏麵還有一種有錢人為的是另一種舒坦,監獄讓他有安全感,在外麵幾乎天天被債主追殺,進來了,反而給保護起來啦!”
“有道理。”疤瘌五點頭道。我看一眼疤瘌五身邊,剩下的網子至少還有一大半,疤瘌五算是又掉泥坑裏了。
我笑道:“五哥這活兒今天費勁啊。”
“我沒壓力。”疤瘌五笑著一抬頭:“我都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怕什麼?”
周攜不屑地說:“吹什麼牛呢,那是二層,要是二十層,我不信你敢跳。”
“嘿,跟我黑嘴是嗎?有本事咱哥倆整一抽簽!”
周攜笑道:“什麼年代了,還抽簽呢?那是老劉他們那時候幹的,現在再看見抽簽的,都是二百五啊。”
劉大暢說:“這話沒錯。我們那時候,沒現在的人這麼多花活,誰行誰不行,就講究真刀真槍的比劃。在勞改隊裏,有不含糊的,就玩抽簽的,一般是砸手指豆,有刀子的就講究剁!
誰抽的上了,喀嚓一下,你算是厲害,叫有‘簽’;稍微一含糊,得,以後甭提‘混’這個字。現在看,那時候人都是傻子。”
李雙喜湊過來插了個段子:“知道這規矩從誰給毀的嗎?以前市裏有個死鬼玩鬧叫天井的,挺厲害的,也有腦子,有個家夥不含糊,找他家裏玩簽去了,也不說話,先一刀把自己手指剁下一個去。
然後說:‘天井,我不想跟你如何,就是讓你看看哥們兒有沒有簽兒,想跟你交一個朋友’,天井絕啊,跳起來搶過菜刀,抓住那小子手,卡一下就又給剁下一手指來:‘你不是厲害嗎,今兒我幫你剁’!那小子一下就尿了,摟著手鬼狼嚎著跑啦!”
我們笑著,李雙喜總結說:“從那以後,抽簽的時代就結束了,大家開始玩腦係!”
“夠歡的啊!”冷不丁二龍喊了一聲,大家立刻不言語了。
二龍不知什麼時候溜達過來,手裏拎了根花線編的大鞭子,一路走,一路“噠噠噠”地在案子上抽,攪得流水線上的犯人膽戰心驚,生怕他手底下沒根,讓鞭梢掃到誰臉上。
二龍溜到疤瘌五身邊,拿鞭梢劃拉了一下他的臉,用探討的語氣問:“是不是心氣還挺高啊?砸完小石頭該砸誰了?”
疤瘌五躲了一下,賠笑道:“結束了,結束了。”
“我早上給你說的話,給我記好了啊——重複一遍?”
疤瘌五看著二龍說:“夾著尾巴做人,龍哥,是這話吧,我記著哪。”
二龍往回走,不滿地對小石頭說:“你說你還能幹得了嗎?幹不了快說話,工區這麼亂,看不見?眼瘸了,耳朵也耷一拉了?”
我們忍著笑,聽小石頭連連說:“幹得了,幹得了,我管管他們。”
二龍一句多餘的話不跟他講,轉悠了半圈,又想起了老三。拿著鞭子把老三趕得圍著檢驗台轉圈,象一頭拉磨的驢,老三一邊跑,一邊笑著抱怨:“龍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剛給你編的玩意,你就給我使,你不讓我寒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