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上路

第398章 上路

豐哥不一會就回來了,拿了一雙新皮鞋,輕輕放在鋪邊上。

金魚眼眼睛一亮,問豐哥:“明天走?”

“明天。”豐哥瞟了一眼鋪下麵,愛答不理地說。

牢房裏麵的人都很敏感,能從一些微小的細節上推論出將要發生的情況。比如那天,號裏是不讓穿皮鞋的,豐哥一拿皮鞋回來,大家就明白了,肯定是給小傑哥拿的,小傑哥家裏早把皮鞋送來,寄存在管教手裏,隻等執行死刑的前夕,才把上路用的東西都送進號裏來。

死神已經跨進門口,小傑哥還在鋪底下嬉鬧著。

香香終於爬了出來,豐哥拍了他腦袋一下:“怎麼樣,把小傑哥伺候美了麼?”

小傑一邊往外爬,一邊笑著說:“以後香香就是我的人了,誰也不許沾。”

豐哥把皮鞋往前挪了挪:“龐管剛給你送來的。”

小傑哥愣了一下,轉而輕鬆地說:“這回是真的了。”

豐哥笑道:“上次虛晃那一槍,把你給折騰慘了,真他媽不是東西。”

這時對門的喊:“豐哥,你們那明天有走的嗎?”

小傑哥說:“我走,你們那幾個?”

“我們仨,誰誰、誰誰跟誰誰。”

“嗨,明天搭個伴,路上互相照顧啊!”小傑哥喊。

“這回69個,嚴打了,造造聲勢,你上次驗血沒走成,就是為了湊這一撥呢。”

“靠,69個!不少,挺熱鬧的。”

這一次走鏈兒,告別儀式沒有弄得那麼隆重,也是上次太投入了,再來一次覺得意思不大了吧。而且,晚上看小傑哥睡得似乎很香。

早上天剛麻麻亮,號筒裏就亂起來,咣當咣當開鐵門的聲音響成一片。小傑哥早就穿好了衣服,一聽外麵的動靜,就知道武警進來提人了,立刻提著腳鐐下鋪。

值班管教來開門時,號筒裏的道別聲和鐐銬的嘩啦聲已經嘈雜不堪。聽那成片的鐐銬聲,很有聲勢,似乎裏麵攙雜了各種聲音:悲涼,豪邁,落寞,絕望……

小傑哥和豐子傑握別,互道珍重。又跟大家打了招呼道:“哥幾個先走一步了。”然後一腳跨出去,加入外麵的隊伍。

我沒想到一次集中槍斃這麼多人,小時候在老家的後河灘,見過一次槍斃人的,就一個死刑犯,在那裏跪了,上來一個戴口罩的,照後腦一槍,登時仆地,腦漿飛濺。不能想像一起槍斃69個人,是什麼場麵。雖說我當警察,時不時也會發生一些類似這種槍擊慘案,但以這樣的形式肯定是沒有過的。

豐哥說呆會這些人到下麵後,得把鐐銬都卸了,換上小白繩兒,盤花綁了,然後才上車拉走,到東大城的刑場執行。

小不點說:“小傑哥會不會喊口號啊——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金魚眼說:“不尿褲就好。”

晚上看新聞,才知道小傑哥他們原來沒有直接去刑場,而是先開了個宣判大會,好像叫什麼“嚴打整治鬥爭成果彙報會”吧,市裏有關大佬講了話,對近期的嚴打運動取得的成績給與了高度評價,這一天,69個惡貫滿盈的犯罪分子被宣布執行死刑,就是市公安戰線給全市人民的一份節日獻禮。

轉天就是五一勞動節,所裏放了假,就是一天不用盤板學習 ,白天可以看電視而已。豐子說放這個假,其實就是給大家放鬆一下神經,昨天搞得太緊張了。

上午轉播昨晚的新聞時,我們都看得很仔細,仍然沒見到反映小傑哥光輝形像的鏡頭。

估計小傑哥喊口號的可能性不大,尿褲也不至於吧。

小傑哥走後,基本上就很少有人再議論了,後來提起,隻說那次走鏈的聲勢真是浩大,說給後來的人聽,說的時候表情都很滿足,似乎炫耀著:我見過那樣浩大的聲勢哦。

有時我們也拿大臭開玩笑,說你肯定是死刑了,走的時候不喊兩句口號麼?

大臭說我喊什麼呢?沒想過。

邱立說:“你就喊: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好廚子!特感人,趕明兒我上刑場的時候,就唱祝你生日快樂。”

大臭進來前在飯館抖大勺,他說他有特二級的廚子證。“其實我那水平也就二級,是我哥花錢給我買的特二,想讓我多掙倆錢兒,後來一混,不是那麼回事,手藝騙不了人,跟你們知識分子比不了,你們弄個假證就能長工資,當官。”

大臭的腦子不是很靈便,甚至對自己的案子都有些稀裏又糊塗,他說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一個人喝了一瓶白酒,迷迷瞪瞪正順路往家溜達,同村一個跑出租的看見他了,就說捎他回家,後來不知怎麼又把他撂道邊了。

他正一個人溜達,就來了一輛車,下來人把他拉上去,後來去了派出所,問他身上的血是怎麼回事,他也記不清當時都說了什麼了,最後在一打口供上按了手印,當天就送看守所了。以後清醒了,才知道自己殺了人,一家三口都給宰了。

那家人他認識,以前還借給他50塊錢呢,怎麼把他們殺了呢?大臭想不起來了,警察告訴他,那天他口渴了,到那家要水喝,那家提出要他還錢,話不投機就打了起來,結果那家人輸了。大臭一直沒有恢複那段記憶,警察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豐子分析說其實真正的凶手是那個出租車司機,弄手段把大臭給套了。大家說還真有道理,話說到這裏也就算了,沒人給他細追究,自己的事還弄得頭大呢,還有閑情管別人?

豐子的話讓大臭鬱悶了幾天,然後就又無所謂了,大臭說這裏關著也不錯,吃喝不耽誤,在外麵還得窮掙命。對於生死,大臭好像感覺很麻木,說不出所以然來,活著渾渾噩噩,死又似乎很遙遠很陌生,是一個高不可攀的概念。

看到大臭,我不知為什麼總想起武當來,武二哥對生命的強烈渴望和對死亡的強烈恐懼是相輔相成的,武當讓我感覺很真實,而這裏的死刑犯和準死刑犯們的狀態,多少超出我的經驗,讓我不停地費解。

邱立跟我說:“這也不難理解,一個人犯得了多大的事,就會有多大的心理承受力,犯死罪的人,隻要是主觀故意的犯罪,從開始就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你說的那個武二,從來就沒想要殺人,所以一看出了人命,當然要崩潰了。”

我一想,還真是這個理兒,比如施展吧,捕票上簽的是“集資詐騙”,損失了幾百萬,我查過法律法規,按這個罪,肯定是要判死刑了,可幾次見麵,他的狀態都不錯,看來是真的看開了,當死亡的命運成為必然,反而沒有壓力了——真是這樣嗎?我沒有類似的體會,隻能對這些視死如歸的家夥們高看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