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隻覺得渾身無力,緊靠著水晶牆,緩緩跌坐了下來。
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啊!
她不能帶祭荼走,可是她又不能忘記祭荼,不能明知他在這裏受苦,自己卻在東宮享受萬人敬仰。
祭荼瞧著梵音的臉色越來越慘白,有些被嚇到了,他低著頭,像個認錯的孩子似的,“晚妝,我錯了,我一定聽你話,你別生氣。我不走了,我永遠在這裏等你。”
梵音隻覺得心像在被拉扯一樣,一會兒飄向祭荼那一邊,一會兒又飄向茯辛那一邊,她靠著水晶牆坐著,聽著祭荼如此說,不由得苦笑,“你寧願為了我永遠待在這裏,我卻做不到,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接受懲罰。其實你不記得那些也好,有我一個人記得就行了。那些罪孽深重的回憶,由你親手做了,就由我來背負吧。我寧願你永遠都像現在這樣,天真地活著。我曾說過,不讓你濫殺無辜,你卻為了我雙手沾滿鮮血,你的心裏也一定不好受吧?既然如此,就不要記得,永遠都不要記得,是我的私心也好,大義也罷,你就這樣活著就好了。”
“晚妝,你在說什麼?”祭荼學著梵音的模樣,也坐了下來,背靠著水晶牆,似乎這樣就與她背靠背了一樣,他雖然清楚地聽到了那些話,卻完全不懂什麼意思,隻從中聽出一股苦澀的味道,他砸了砸嘴,有點想念上次晚妝給他吃的果子了,可是……祭荼轉頭看了梵音,她似乎沒有帶,要不要問呢?祭荼糾結著,耷拉著一張臉,扳著手指咕噥著。
“不然……我散了你的魔力,讓你做一隻普通的狐狸吧?”梵音偏著頭,沒有聽見動靜,一回頭,才發現祭荼靠著水晶牆,就這麼說著說著睡著了。她站起身來,俯視著祭荼的睡顏,他薄如蟬翼的睫毛在眼簾下留下一片黑影,小嘴緊緊地抿著,手還小心翼翼地捏著那副雲晚妝的畫像,一臉純真的模樣,她歎了口氣,扶著牆慢慢站起來,朝著外麵走去。
一出了九尺深淵,梵音就看見一團烈火飄在海上,她輕聲喊道:“南宮。”
烈火轉過身來,那張風華絕代的臉,正是妖帝南宮玨,他一步一步靠近梵音,仿佛搖曳在海上的曼珠沙華,“想清楚了嗎?”
“你早就知道祭荼關在這兒了?”梵音並未回答南宮玨的問題,看向腳下。
“我和祭荼有血緣關係,我自然能靠著我的血找到祭荼。”南宮玨晃了晃手腕,一條猙獰的疤痕展現在梵音麵前,不甚在意地說道:“隻不過茯辛將他藏得深了點,可真是浪費了我好大一灘血,不知道多久才能補得回來。對了,我在魔宮的時候,偶然聽到一件事。”
“什麼?”
“燭越……是被姑蘇殺的。”
梵音的瞳孔一下子放大,她捂住嘴巴,心裏不知是高興還是悲涼,可是轉眼間她又想起小哥身上的劍傷,那明明是幹將劍獨有的傷痕啊!
“那日……燭越去找祭荼,祭荼確實是想要殺他替雲晚妝報仇,可是還沒有動手,姑蘇就從後麵刺了燭越一劍,殺了他。按理說姑蘇法力雖強大,但是燭越法力也不低,你也許不會相信這件事,以為是我為了祭荼找借口,說實話,我原本也不相信,可是我去證實過,幹將劍不過是在燭越死後吸食了他的仙氣和血液而已,後來祭荼還因為此事發了脾氣,說姑蘇不該插手,燭越的命應該是他的,……”
“我相信……”梵音緩緩閉上眼睛,“我相信……小哥和父君當初為了救我,幾乎耗去了全部功力,所以姑蘇那一劍,小哥是承受不住的……”
“他不是我殺的,我沒有騙你!”祭荼的話回想在梵音耳邊,她腳下一軟,就這麼蹲了下去,南宮玨想要去扶一扶她,伸出手後,猶豫著放了回去。
是啊,祭荼從沒有騙過她,她怎麼就不相信呢?虧她還說自己愛他,愛他就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想起祭荼承受了她一劍又一劍,在魔宮的時候,他笑著說“你殺不死我”,在仙界天牢的時候,他咬著牙說“不痛”,梵音隻覺得心如刀絞,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原來從始至終,做錯了的,都是她。
她當初不該一聲不吭就離開,自以為是為了祭荼好,卻讓他這五百年飽受折磨,雲晚妝死了一了百了,他卻承受了這麼多的苦痛,源於肉體、源於內心。
後來她更是不該查清楚、問清楚,就將祭荼當做殺死小哥的敵人,一次次傷他。
她錯了……時隔五百年,她竟然還是像當初的雲晚妝一樣,傻傻的不知道黑白,隻按自己所想去做事,她自以為識大體,卻屢屢犯錯,她真是天底下最不該原諒的人,她才應該被關在九尺深淵的人!
南宮玨就這麼站著,看著梵音蹲在海上良久,也不出聲,他知道,隻要發泄了出來,心裏就會好很多,事情就會看得更清楚了。
梵音沒有讓南宮玨失望,她隻蹲在地上一會兒,就擦了擦眼睛,慢慢站了起來,聲音裏有些沙啞,“你去見過他了嗎?”
“見過了,不過他不認識我,我和他說話,他也不理我,我懶得和他廢話,見他過得挺好的,就出來了。”
“還沒想清楚嗎?”見梵音低頭不語,南宮玨再次問道。
梵音苦笑,“你什麼時候也這麼固執了?”
什麼時候?南宮玨仰頭看了看天,默默地在心裏算著,可能是五百年前那個孩子死了之後吧,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會這麼固執,固執地記著一個人不肯忘。
“我現在該叫你雲晚妝,還是梵音?”南宮玨說得自己都笑了,拿著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一臉惋惜的模樣,“瞧我這腦子,自然該叫梵音的,不過真是可惜,我還是喜歡當初的那個孩子……”
“我也喜歡當初那個孩子。”梵音低低地答了一句,南宮玨沒有聽清楚,疑惑地看著她,她卻不再打算繼續說這些,“你有什麼打算嗎?”
“明明是我問你,你倒來問我了。”南宮玨搖搖頭,“我也不知道,魔界那些老家夥說我不是魔界的人,不服我,我正想辦法呢。他們總是拾掇著要打上九重天去,名義上是想救祭荼,實際上不過是想亂了這六界而已。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沒了祭荼,我們妖界又不動手,茯辛對付他們應該還是沒事的。所以他們也隻是在我跟前鬧鬧,不敢真的打上九重天。”
梵音默然,良久,才輕聲道:“南宮,謝謝你。”
謝謝你這些年陪著祭荼,保護著他,沒有讓他孤身一人。
謝謝你無論祭荼做什麼決定,你都站在他的身邊,沒有讓他成為眾矢之的。
謝謝你如今替祭荼善後,處處為他著想。
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南宮玨自然明白,他眼中的悲涼一閃而逝,瞬間被笑意代替,“替祭荼謝我?以什麼身份?是青丘的梵音帝姬,還是炁淵上神的二弟子雲晚妝?”
梵音正欲開口回答,南宮玨再次笑著搶了她的話,“其實無論是什麼身份都可以,祭荼是我的侄子,我幫他是自然的。你若是想清楚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也可以去妖都找我。隻要能幫祭荼。”
隻要能幫他,隻要能幫你。
南宮玨看著手腕上的傷疤,這條疤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但是終有好的一天。
可是心裏的疤,什麼時候會好呢?
南宮玨看著梵音,眼裏不由自主就浮現出了雲晚妝的模樣,他上前一把抱住梵音,將她的頭輕輕按在自己胸前。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隆重的告別儀式。
從此他的心裏,不能再有雲晚妝的位置了。
老妖帝自從得知了祭荼的事情後,催他娶妻生子催了五百年了,他當初還暗自抱有希望,希望雲晚妝沒死,總拿這個來安慰自己,婚事便一拖再拖。可是如今知道了一切,他不能再這麼自欺欺人下去了,雲晚妝已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真是可笑,當初他拿這句話去說給祭荼聽,讓他麵對現實,自己卻掩耳盜鈴。如今……如今他要這麼說給自己聽,讓自己徹底死心。
雲晚妝,永別了,我再也不能愛你了。
一滴淚從南宮玨的眼角落下,滴入海中,與大海融為了一體,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梵音原本想掙開的,可是南宮玨眼裏的柔情讓她突然有些同情這個男人,他和祭荼始終不同,南宮玨愛的是已經死了的雲晚妝,所以他再也沒有機會了。可是祭荼愛的是無論是雲晚妝還是梵音的她,而無論是梵音還是雲晚妝的她,也正好都愛著祭荼,不知是祭荼的幸還是不幸。
“走吧,回去吧。”良久,南宮玨拍了拍梵音的肩膀,轉身離開。這一次,他連看都沒看梵音一眼,率先離開。他以前不喜歡分離,所以總是最開始走的那個,對所有的女人也都是吊兒郎當的,所以先走的、來去如風的總是他,連那個孩子也是。這一次,他決定做回當初的自己,將背影留給別人,不要再期待什麼了。
梵音看著南宮玨狀似瀟灑的背影,歎息了一聲,也轉身回了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