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鏡花旗 第84章 將錯就錯

寒花笑怔怔地看著躺在床上,幾乎不成人形的男子,很難將他與不久前見過的那個狡黠雄豪的薛搏隼聯係在一處,更沒有想到英零娛口中他的“老朋友”竟會是他。

英零娛輕步向前,到床邊,喚一聲“大舅”,薛搏隼渾身一顫,睜開雙眼,驚懼之色好一陣才隨一聲長長的呼吸離去,嘴角遲鈍地動了動,眉頭旋即痛苦地皺起。在左功定父子或是在沙叱勳手中,他顯然吃盡了苦頭。

這個世界真小,薛搏隼居然是英玄武的舅哥、英零娛的大舅,是直親,還是遠房?寒花笑一時顧不得這些,七情上臉,向前兩步:“是薛先生麼?怎弄成這樣?”心中慚愧,薛搏隼落到這般地步歸根結底怪自己胡亂出主意。

薛搏隼這才遲鈍地望向寒花笑,看清後,又是長長的一個呼吸,嘴唇微動,卻沒有說出話來。

寒花笑尷尬地瞥一眼英零娛,檢討:“全怪我先前沒有識破左功定父子的真麵目。”

薛搏隼沉默有頃,才虛弱地開口:“過去的事別提了,不怪你。”

寒花笑聽出他的話缺乏誠意,他不是豁達大度之人,說得這麼豁達或許是客套,或許是別有目的。目光再度投向英零娛,她如何救出的薛搏隼,領自己來見薛搏隼又懷著怎樣的目的?

英零娛給薛搏隼掖一掖被子,同樣不備多少誠意地安慰:“大舅,你好好歇著,別的不用操心,我自會打理。”轉身,示意寒花笑跟上,邁步向外行去。

七裏莊是個很小的莊園,周回肯定不足七裏,寒花笑所處的宅邸亦很袖珍,連廳堂隻三間房子,從薛搏隼的東廂房出來,寒花笑隨英零娛來到廳堂,分賓主落座,後者似乎對廳堂的安全頗有把握,絲毫不擔心有人竊聽,坐定後,單刀直入:“我們直說了吧,你們,還有左言遲,來平棘,都衝著十三庫的武器是吧?”顯然,她並不清楚十三庫實則為十四庫。

已無隱瞞必要,寒花笑點頭,反問:“薛先生怎會在此?”

英零娛沒有回答,自顧提問:“這麼說,十三庫有一部分在趙州,我大舅手中的那幅圖紙就是趙州部分的圖紙?”

寒花笑:“可能是吧。”

英零娛:“那麼,你有麻煩了,我大舅在酷刑下陸陸續續說了不少實話,還憑記憶畫了一幅草圖給左言遲。”

寒花笑暗自舒一口氣,這麼說來,薛搏隼的確將趙州九庫原圖交給了左飛揚,憑他記憶繪製的圖紙肯定不夠完整,自己拿著完整圖紙都不知從何下手,左言遲此刻想必更在抓瞎,這無疑算是來到平棘後得到的最好消息。可好心情沒能延續,他隨即省起,自己手中那幅絹圖已不幸遺失,萬一被左言遲得去需不是好耍,左懸燈真能取回絹圖並交還自己麼?但願她能!

英零娛輕咳一聲,打斷寒花笑的紛紜雜念,將一雙慧黠的明眸緊緊盯住他:“你走神了,在盤算什麼陰謀詭計?或許我是一廂情願了,你並不需要我幫忙。”

寒花笑趕緊排遣雜念,集中精神:“哪有陰謀?你還沒回答我問題,薛先生怎會在你這裏?”

英零娛目光稍稍閃爍,不甚情願地回答:“有人把他送來。”

寒花笑不依不饒地追問:“是沙叱勳?”沙叱勳三人在平棘處境尷尬,自身難保,更無能力守住由左氏父子手中搶來的薛搏隼,交出後者以換取英零娛支持在情理之中,何況英零娛與尚憐雲勢同水火,左言遲既走了尚憐雲路線,沙叱勳自然要向英零娛靠攏。

英零娛不置然否:“你害我大舅成這般模樣,總要給個說法吧?”

寒花笑習慣地渾身上下亂摸一氣,雖然明知摸一萬年亦摸不出什麼值錢東西:“薛先生的醫藥營養費用我全包了,這個,現在手頭有點緊,花費多少你先記下來,不管多少,我一定如數奉上。”

英零娛:“這可是你說的,我大舅傷成這樣,身心創傷,要想完全複原,你出一千金不算多吧?我不難為你,一個月內能不能湊齊?”

寒花笑兩眼有些發直,活了二十多年,攏共亦沒花到十金,他做夢都沒有夢見過一千金:“一個月太緊了,我怕弄不來這麼多錢呢。”

英零娛:“那你說要多久?”

寒花笑簡單心算:“兩千來年差不多夠了。”

英零娛咬牙:“就是說,你想賴帳?”

寒花笑苦笑:“不是呢,我是說頂多兩千年,反正我會盡力,你相信我呀,我以後賺到的錢,除了填飽肚子,全都還債行麼?”

英零娛盯他一回,突然“噗哧”一笑:“你最好記住自己的話,不還清債,你可別想著花錢去娶妻生子。”

寒花笑支吾一聲,轉移話題:“薛先生的尊容有點不敢恭維,不會是你的親舅舅吧?”

英零娛:“與你不相幹。”頓挫,還是回答,“我娘是他的胞妹行了吧,還有什麼要問?”

寒花笑輕咳一聲:“沒有了。哦,其實,還有件事情蠻想問呢?”

英零娛秀眉微微一蹙,顯出不耐煩來:“你煩不煩,蠻想問到底是問還是不問?”

寒花笑覺察她心情不佳,不敢廢話,又咳一聲:“你有個哥哥叫英雄對麼?”留心英零娛臉色,繼續,“為什麼有人會把我當成是他?”

表情一點點微妙的變化,不注意根本覺察不出。英零娛肯定不是一個誠實的人,每說一句話之前都要深思熟慮,以便權衡應該實話實說還是編造謊言:“很詭異,他死掉好幾年了,大概,你長得像一隻鬼,才給人認錯。”

寒花笑下意識地摸一摸臉:“給認錯時,我有戴著麵具,我自己肯定不像鬼呢。”不再追問下去,轉回正題,“你剛才好像說想幫我忙,怎樣幫呢?”

英零娛:“我大舅手裏的圖紙你想不想要?”

寒花笑一怔:“據我所知,薛先生已經把圖紙賣給左飛揚了。”

英零娛:“笨蛋,我大舅這麼聰明的人,會不曉得留一手?他可是寧願給人打死都沒交出這張圖紙來,”擺出談生意的嚴肅表情,“直說吧,想要的話你出什麼價錢?”

寒花笑當然很想看看薛搏隼“留一手”的圖紙,好跟絹圖比較一下,左飛揚處得來的絹圖沒準被薛搏隼“留一手”,否則自己怎麼會半點看不懂來。於是乎,他又開始渾身上下亂摸起來。

英零娛白他一眼,早已看穿他窮光蛋一個:“別摸了,再摸亦摸不出值錢東西,知道你沒錢,就讓你傳個話,回去問問大祚榮出得起多少金子,合適的話我們好好談,談不攏大家好說好散,可別打歪了主意,在趙州輪不到你們撒野!”

寒花笑恍然,原來她是偵知自己藏身於大祚榮秘邸,誤以為自己是大祚榮同夥。可她何以不直接去找大祚榮談買賣,卻拐彎抹角找上自己?一時無暇細想,姑且將錯就錯:“恕我直言,大家認識不久,怎知道我們花了大價錢不會拿到假圖?”

英零娛:“我不找別人,專找你來,你以為你臉上長了牡丹花麼?還不是因為你最清楚我大舅手裏有圖紙?我又不想扯旗造反,要那許多武器做甚?賣個好價錢才是正經。”

寒花笑:“我隻知道薛搏隼把圖紙賣給了左飛揚,‘留一手’是你空口白牙說的,要不,你先給我看看?是真的價錢好商量。”

英零娛冷笑:“給你看你能知道真假?反正我大舅你亦見到,信不信隨你。”威脅,“最想得到這些武器的不是你們靺鞨人,是契丹人,要不是大舅給契丹人傷成這樣,我都懶得找你,他們比你們出得起價。你們要不想買,我亦就顧不了這點子過結了,生意就是生意,有錢賺賣給誰不是賣?”

這個英零娛還真有意思,初次見麵將他當契丹奸細拿下,現在好容易不是契丹人了,又變成靺鞨人,不知道過些天又要給她當成什麼人來?雖說是小事,卻令寒花笑深感此女頂不靠譜:“最想得到武器的雖然是我們兩家,不最想得到的據我所知還很有幾家,怎知道你會不會一女多嫁,同時賣給他們?”

英零娛:“你們何不試著信任我,我不是商人,還不至於見利忘義,隻要你們的價錢讓我滿意,我何苦自找麻煩,弄得那樣複雜?”一絲疲意掠過,她由衷地,“叫人心煩的事夠多了。”

寒花笑再度覺察到她強硬外表下的虛弱,同情有些不合時宜地泛濫開來:“我沒有不信任你呢,隻是隨便問問。”

英零娛長長的睫毛遮下,樣子有些楚楚可憐,歎一口氣:“你刺我的那一劍算了,我先把你當契丹人抓過,大家兩清;我大舅你亦不是誠心害他,那一千金,你隨便吧,有就給,沒有亦算了。”幽幽歎一口氣,“你一定覺得我很壞是吧?其實很多事我都身不由己,寄人籬下,我……”眼圈一紅,聲音竟有些哽咽,再說不下去。

寒花笑同情升級,想她小小年紀便需承受四麵八方而來的諸多重壓,自己還要騙她一把,簡直有點狼心狗肺,深切自責:“煩心事說出來會好些呢,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大的本事我沒有,你要借個肩膀靠靠的話,”拍拍自己肩膊,“我有兩片。”

英零娛迷離的目光瞟他一眼,沉默有頃,忽然說:“你起來。”見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催促,“起來呀!”

寒花笑隻好稀裏糊塗地站起來:“幹嗎?”

她跟著站起來:“你不是要借肩膀給我?”真就上前一步,“那就借用一下。”將他抱住,頭埋入他胸口。

寒花笑隻是信口說說,沒料到她會當真,準備不足,給抱住後,雙臂本能的抬起,要反抱她時,及時想到那很有些輕薄的意思,頂不純潔,不由木偶般停在空中,進退兩難,權衡再三,做出決定,將兩手反抱到自己腦後。好在屋中沒有別人,否則看見這千古奇抱不笑掉大牙才怪。安置好雙手,新的狀況出現:英零娛看上去有些瘦,實則發育成熟,胸脯飽滿,頂在寒花笑身上,充滿質感,而且她身上的香味亦極具誘,惑,很快令他麵紅耳赤,心跳加速,身體完全不受純潔的心靈控製,自作主張地變形。他努力將下身後移,奈何可供他活動的範圍太小,眼見膨脹加劇,即將徹底暴露,再顧不得許多,將英零娛猛然推開尺餘:“等一下,我後肩比前肩舒服得多呢,你來試試。”趕緊轉過身去,背對英零娛。

英零娛卻不再抱,聲音過河拆橋地重新回歸冷漠:“借用完了,老實說,不怎麼好用。”見寒花笑遲遲不轉回身來,“別拿後腦勺對著我,信不信我背後給你一劍?”

寒花笑低頭看看下身,仍然顯而易見,側頭,信口開河地拖延時間:“你試試後肩吧,真的很好,有一回,我碰上頭老虎,當然轉身就跑啦,可沒它快,它一撲就撲到我後肩上,我心想這回完了,站下等死,結果老虎頂喜歡我後肩,腦袋一靠,呼呼地就睡著來。”集中精力編故事,下身不覺安份下來,這才回身,“不靠算了,還有什麼需我幫忙麼?”說完立即後悔,她的忙真不好幫。

幸虧英零娛沒有進一步要求:“你可以現在就回去,亦可以等吃午飯,我們家午飯挺晚,不耐煩等,你筆直往南走就能出莊,然後往西拐,沿著大路一直走不到十裏地就能看得到北門了。”絲毫沒有留客的誠意。

寒花笑惦記著與懸燈的約會:“我還是回去好了,能不能勞駕剛才那位安叔用馬車送我一程?”

英零娛睜著眼睛撒謊:“安叔剛剛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寒花笑收回所有同情,再度體會到她的可惡,鬱悶著告辭出來,按她說的路線向南走到村口,碰見正在喂馬的安叔,友善地打一聲招呼,安叔一團和氣地回報一笑便埋頭繼續喂馬。寒花笑留意到他沉穩的眸子英氣內斂,顯然不是尋常馬夫,卻亦無意深究,惟恐誤了與懸燈的約會,出莊向平棘城方向快步行去。

英零娛所說的大路並不寬敞,僅能容一輛馬車行走,兩旁幾乎清一色是連綿的灌木叢。寒花笑悶頭走出半裏多地,靈覺倏忽一跳,老練地保持住原速行進,同時留意搜索四周,很快覺察到左側灌木叢中有人正與自己步調一致地潛行。他有心衝進灌木叢中揪出跟蹤者盤問,想想又怕打不過人家,猶猶豫豫地又行出一段,仍拿不定主意時,嘩啦樹葉一分,人影閃動,潛行者已在前方十幾步外堂而皇之穿出灌木叢來,看亦不看他一眼,徑直往前走去。背影熟悉透頂,萬萬沒有料到,赫然正是他急著要趕去碰麵的左懸燈。

她怎會出現在此間?寒花笑顧不得細想,誇張地歡呼一聲,快步追上:“你怎會在此?我正要趕去永安橋會你呢,這麼巧碰見。”

懸燈沒聽到他一般,自顧往前走著。寒花笑追至與她並肩,不計較她的態度,直奔主題:“圖紙拿到沒有?”

懸燈不聲不響地走出十幾步外,才:“什麼圖紙?”

寒花笑急了:“昨天我們不是說好的麼,怎好賴皮?”

懸燈又走幾步:“那個呀?這麼大聲幹嗎?耳朵都給你震聾。”煞有介事地揉一揉耳朵,又不說話也。

寒花笑降低音調,極盡溫柔之能事:“懸燈你機智過人,手段高強,一定拿到了對吧?”

左懸燈:“不是說好下午在永安橋?時間沒到,地點亦不對。”

寒花笑偷看她幾眼,越看越覺得心驚:她到底是敵是友,有何居心?假如她依然效忠左氏父子需大大不妙,那幅絹圖此刻怕已落到左言遲手中。要是泉蓋峙在就好了,大可以先將她掀翻在地,搜一搜絹圖在不在她身上,再嚴刑逼供,不怕她不口吐真言。

不由無聲歎一口氣,正想著該如何旁敲側擊,問出實情,左懸燈忽然站住,轉向他:“你是不是現在就想要?”見他忙不迭地點頭,手探進懷中,往外抽到一半,停住,“你剛才有沒有想襲擊我,製服我來,搜我的身,還用酷刑拷問我?”

寒花笑拚命搖頭:“哪裏敢?不好亂說,我們是盟友呢。”

她冷冷一笑:“臉紅什麼?想是想,隻是不敢,怕打不過我對吧?”取出絹圖拍在他手中,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寒花笑一眼認出正是自己丟失的絹圖,仍謹慎地打開檢查一遍,才納入懷中,快步追上前去,硬著頭皮問:“你有沒有給別人看過,或複製幾份?”暗自懷疑她昨天就已拿到地圖,一天時間她可以給很多人看或複製很多份。

懸燈一撇嘴:“不可以麼?”

寒花笑腦袋“嗡”地一大:“你給左言遲看過?”

懸燈:“你猜。”

寒花笑對她從來就無法抱有樂觀看法,認定她是左言遲派來臥底,甚至小意那一幫人都是她刻意安排,就為偷他絹圖。抱著一絲僥幸,他強擠出一點笑容:“我猜你沒有,對吧?”

懸燈漫不經心地:“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寒花笑無法判斷這個回答的具體含義:“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懸燈走出十幾步外,才:“暫時,還沒有,以後就難說了。”

寒花笑察言觀色,無效,看不出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轉念想想,事已至此,隻有姑且信之。勉強振作一下精神,再次問到:“你怎會在此間?”

懸燈側頭看他一眼,目光在他右肩停留片刻,又默默前行一陣,忽然停住,伸手拂去他肩上幾絲秀發,才繼續向前:“不想說。”

寒花笑也就拍拍已經沒有發絲的右肩,呆頭呆腦地跟上,思前想後,覺得還是有必要把話挑明:“你要記恨白狼坡那個耳光,我連本帶利還你好了,”按照英零娛的利息邏輯,“一耳光的本,兩耳光的利,我們兩清,然後你要保證圖紙沒給別人看過,亦沒有複製。”

懸燈:“三個耳光?你能保證不會躲?”

寒花笑隻是隨便說說,試探而已,見她認真,有些發愣,傻站著挨她耳光有夠難看,趕緊進行外交斡旋:“要不你踢我三腳,保證不躲,四五腳亦行。”較而言之,挨踢比較理想。

懸燈盯著他麵孔的表情永遠是那麼專業:“踢臉?”

寒花笑:“除了臉,哪裏都行,頭亦不好踢,肚子亦不好,胸口亦不好,背亦不好,腿亦不好,”指一指臀,“這裏很好呢。”

懸燈似乎隻對他的臉感興趣:“三個耳光,我保證你的寶貝圖紙永遠不會經我手被別人看到。”

寒花笑見她認真樣子,似乎真的沒有把圖給左氏父子看過,稍稍放心,暗忖,無非三個巴掌,其痛怕還不如四腳,雖說麵子過不去,不叫人看見就是,務實地咬牙點頭,往灌木叢中一指:“到裏麵去打。”

懸燈不計較地點:“隨便。”跟著他向灌木叢中走去。

說不出的別扭,寒花笑一個勁往灌木叢深處鑽去,至少,走得越深越不容易被人看到,越不那麼沒麵子。直到無路可走,他才不得已地站住,掏出麵具來,想要戴上,感覺戴上麵具挨耳光的就是別人。

左懸燈不依:“你戴麵具可以,我打了算打別人,跟你無關。”

寒花笑無可奈何地收起麵具,有些不放心地:“你說話算不算數?”

懸燈反問:“我說算數你信不信?”

寒花笑頗為這一點苦惱,形勢所迫,隻有多說好話:“信呢,我最歡喜信任你了,你不會辜負我的信任哈?”

懸燈背靠一株大樹坐下盯著他,幽黑雙眸下的心事難以捉摸:“歇一會,養足力氣再搧你。”

寒花笑在另一株樹旁坐下:“先聊聊?”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問,“小意到底是什麼人?她肯定不止一個,還有同夥對麼?”

懸燈:“我都知道,不想說。”摘下一朵花,在手裏把玩一陣,如往常一樣,很快改變主意,“他們一夥有七八個人,是英玄武當年收留的一群孤兒。”

寒花笑:“他們怎會把我當成英雄?是不是因為你的麵具?”又從懷中掏出麵具,“這是誰呢?”

懸燈將花揉碎:“憑什麼告訴你?”又摘下一朵,“要不你娶我,一家人我什麼都不瞞你。”

寒花笑手一顫,兩眼有些發直,懷疑自己聽錯,認真回想,確定她說的絕對是“娶”,不過,語氣有些隨意,可能是一個玩笑,不,一定是個玩笑!幹咳一聲:“不好亂開玩笑,我不太聰明,不是總能識破玩笑的呢。”說話時不由自主將麵具罩在臉上。

懸燈繼續將花揉碎,張開手掌,“噗”的一吹:“玩笑?”垂下眼瞼,似有一抹輕愁掠過,楚楚可憐,“快二十歲了,誰還有心思開玩笑?怎麼說,你,答不答應?”

寒花笑怔住,呆呆地看著男人裝扮的懸燈,好半天囁嚅地:“你,好不好摘掉麵具說話?”

懸燈:“決不。”似乎著迷地看著自己修長的十指,“別以為我在求你,就是看你還老實,先這麼說說,我想清楚之前不許你碰我,找到更好的,我隨時可以離開。”

寒花笑幹咳數聲:“你的意思是我們先隨便說說,找到更合適的,隨時都可以毀約?”

懸燈:“我的意思是我隨時都可以離開你,你不可以。”

寒花笑認為這還是一個玩笑:“不好,我吃虧。”

懸燈:“你同意的話,三巴掌作廢,我還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寒花笑盯著她,越看她越是認真樣子,心裏說不出是怎樣滋味,先不管它,為了不挨三巴掌:“成交,不過你先保證圖紙真沒給別人看過,要是複製了亦都得交給我。”

懸燈從懷中又取出三張圖紙扔過來:“全在這裏,剛才你問什麼?”不等他回答已想起來,“那一小夥人是英玄武當年儲備的力量,由英玄武師兄玄通道人暗中訓練,英玄武歿後沒多久,玄通亦死於非命,他們成了無主遊魂,在平棘左近瞎混幾年亦沒能混出什麼名堂,前些時他們不知從哪聽說英雄還活著,並回到平棘,準備奪回本屬於他的鏡花旗主寶座,他們想把寶押在英雄身上,投靠英雄,不過他們都沒見過英雄,隻斷定英雄不敢以本來麵目待在平棘,一定喬裝改扮,所以很留心化了裝的人。”掃一眼寒花笑,“你該時刻把脖子遮起來。”

寒花笑將三張複製的趙州九庫圖就地銷毀,摸摸脖子,此刻倒是用衣領遮著,苦笑:“有時候會分心去想別的,哪裏顧得過來?一不留神就忘了。”再提一提衣領,“昨天我有露出脖子麼,你吃麵時怎不提醒我呢?”麵具遠比寒花笑膚色粗糙。

懸燈理所當然地:“昨天我們不是一家人,你還鬼鬼祟祟地提防著我,憑什麼提醒你?”

寒花笑心說我現在還要提防你,嘴裏別有說法:“我哪有地方你?誤會了。”覺得此話連自己都糊弄不過,趕緊話歸正題,“這麼說英雄真的沒死,還回到了平棘?他單槍匹馬的一個人能挑得動英零好麼,會不會背後有人撐腰?”

懸燈不確定地:“不知道,反正他們覺得英雄沒死。你被偷之後我才盯上他們,從他們對話裏知道這些。”略一停頓,繼續,“這夥人的老大叫司空展,不過真正當家的是在永安橋上打抱不平的那位‘大俠’,叫練甲乘,排行老四。”

寒花笑猜想當日給小意攤牌時,在隔壁幹咳的就是這個練甲乘:“他們有沒有看到過圖紙?”

左懸燈:“沒。”等於承認昨天與寒花笑見麵時,圖紙早已在她手中,偏不給他。見寒花笑又想抱怨,她眉頭好看地一蹙,一指他的麵孔,轉開話題,“他是東胡馬匪,叫安蘇河,在西北邊陲小有名氣。”

何止小有名氣,安蘇河當年在隴右是數一數二的巨匪,連墨西主持的商隊都敢劫持,寒花笑小時候還曾用屁股體驗過安巨盜馬靴的滋味,沒想到現在他會戴在自己臉上:“安蘇河?我小時候見過他呢,他那時沒有這麼醜的。”不過小時候的事情還真有些記不清了,“你還有沒有好看些的麵具?”

懸燈很大方地:“我們現在算是一家人了,沒有亦有,你看好哪張臉說一聲,幾天工夫就做出來。”

寒花笑嚇一大跳:“不用不用,這張其實很好,以後不要去剝人家臉皮了好麼?又不是指甲,剪掉還能再長出來。”見身旁一束紅白斑駁的野花色彩古怪,探手摸去。

懸燈把頭扭到一邊,漫不經心的樣子:“英家上上下下沒一個好東西,陰險毒辣,你最好別去招惹。”微微一頓,“找個地方洗個澡,換身衣服,多買點香草熏一熏。”

寒花笑遲鈍地望向她:“什麼?”陡然一驚,低頭聞聞自己身上,果然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英零娛的體香,難道她擁抱自己別有用心,為的是留香跟蹤自己,怕自己另外換張麵具消失?若她隻當自己是大祚榮同夥,大可不必如此,是她別有用心還是懸燈瞎猜?胡思亂想際,忽覺手中野花不太對頭,拿到眼前細看,再用手摸摸紅色部分,果然不對,竟是鮮血,粘粘的,尚未完全幹涸。一懍,悄然提升靈覺,偵察四周,漸漸捕捉到身後不遠處,若隱若現有一股極度微弱的氣息起伏。輕易便暴露行藏,可知潛伏者能力有限,就算是高手亦是重創之餘,不足言勇。估計自己足可應付,他認為很有必要將此人揪出,挺身而起,循息而上,在一蓬雜亂的草葉前止步:“出來。”

草葉叢中一片死寂,知機跟來的左懸燈拽出利劍,欲往叢中刺去,寒花笑摁住她的手:“出來吧,我們不想傷你。”

短暫的沉默後,草葉“嘩啦”一分,一名中年漢子蹣跚行出,幾分末路強逞的豪強下,氣色異常難看,令一臉的黑麻子格外醒目,赫然竟是尤啟亮,隻不過幾個時辰前顧盼自雄的虎威盡泯,充滿狐疑的目光在寒左二人身上遊移,閃爍不定。早晨在忠義堂中,尤啟亮根本沒留心下麵被訓話的那些江湖漢子,哪裏認得出寒花笑來?試探:“二位不是響馬吧?在下尤……糧奇,是瀛州武師,在附近遭遇馬匪,給搶掠一空,還被打成重……”一陣劇咳,噴血,痛苦地彎下腰去。

寒花笑不去說破他,探手,不容閃避地把住他脈門,真氣在其體內巡行一周,明白已傷入膏肓,回天乏術:“抱歉,我幫不了你,有什麼話需我代傳麼?”鬆手。

尤啟亮精神一泄,腳下登時一個踉蹌,寒花笑趕緊扶住,就近擇一株大樹攙他坐下。尤啟亮慘然一笑:“兄弟,亦不瞞你了,我是忠義堂堂主尤啟亮,若我們有仇,乘我沒死你隻管捅我幾刀報仇,若沒仇的話,可否替我傳一句話?”

寒花笑:“沒仇。你說,我不能保證傳到,一定盡力就是。”

尤啟亮困難地點點頭:“如果見到我的兒子尤定一,請轉告他有多遠走多遠,不要報仇。”喘息片刻,“他要不肯的話,”虛弱地歎一口氣,“務必叫他不要再相信石敢當,還有,要先學會抵抗魔音……”又是一陣劇咳,精神愈加委頓。

寒花笑容易地聯想到在城門聽到的琴聲,它與尤啟亮口中的魔音有甚麼關聯?問:“什麼魔音?聽起來很厲害,是不是可以殺人於無形?”

尤啟亮好容易止住咳,瞳孔放大,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卻僅僅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便嘎然而止,那個音節成為他最後的聲音。

寒花笑搶救一回,不果,確定他已命赴黃泉,住手,暗想尤定一正恨不得生吞活剝了自己,如何給他傳得話來?上下打量屍體,見尤啟亮右手一枚戒指頗為醒目,不知能否派上用場,先摘下來,納入懷中,見一旁左懸燈臉上顯出不屑來,解釋:“當作信物呢,要不然尤定一不會信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