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歸處安置好戰馬,由戰馬背囊中取出四張硬弓與一壺利箭,分別遞給左言遲和左懸燈一張弓,再抽出五枝箭來,兩枝給左言遲,三枝給左懸燈,發號施令:“待會兒,你們跟著我做,我射擊,你們亦一起射,我射哪你們射哪,把手裏箭都射完便衝出去,懂?”
左言遲一臉狐疑地接過弓箭:“是寒花笑的主意?”
花歸處:“還用說,依我,直接殺出去得了,哪來這麼多花裏胡哨的?”不過,“誰叫他是殺手,我們是幫手,刺殺的事他說了算。”
左言遲:“看來他是信不過我們,隻信你。”
花歸處不認賬:“誰說的?我還說他隻信你呢。”亂笑一聲,將話題岔開,“他這人別的都好,就是有些囉唆,什麼隔兩個彈指,射一箭差不多就兩個彈指,用得著廢話?”
花歸處一向與寒花笑同聲同氣,受其連累,淪為左懸燈憎惡榜上的榜眼,頂撞:“我射箭慢,五個彈指一箭。”
花歸處試著張弓搭箭,瞄準:“那就射快點。”
左懸燈很現實地學他樣子試著挽一挽弓,適應一下弓的強度。方才,第一眼看見五六百契丹精騎,從未經曆過大場麵的她才首次意識到即將來臨的惡戰並非兒戲,必將充滿血腥與死亡,伴隨著內急的虛弱不期而來,令她好一刻才能夠轉身起步奔向營地報信,腳軟得好幾次險些跌倒,虛弱大幅度削弱了她對寒花笑那一巴掌的反應,換在往常,她不可能咽下這口惡氣,哪怕暫時亦不會,之所以忍耐住,隻因看見寒花笑強硬的一麵,在她最虛弱的時候,他的強硬令她產生錯覺,對他的信心不止從無到有,甚至毫無道理地誇大成盲目,令她有了倚靠。女人在虛弱的時候一旦有了倚靠,往往會將全部重量托付過去。
花歸處收束妥當,慢慢向岔路口走回:“還有時間,我出個謎語給你們猜:有一頭驢、一隻烏龜和一頭豬在一起商量取名字,它們都很笨是吧?想不出來,決定到外麵走走,邊走邊想。走了一會兒,看見一群家夥在比嗓子,驢高興起來,猛叫一聲,把他們全嚇跑也,驢得意起來,說我這一嗓之,全蓋之,我有名字了,就叫全蓋之。”故意吐字不清地將後麵一個“全蓋之”讀成“泉蓋峙”,得意地搖頭晃腦,“又走了一會兒,看見一群家夥正打算賽跑,烏龜來了興頭,心想剛才讓驢拔了頭籌,不能再讓豬比下去,大叫著亦要參賽。你們想它爬得多慢,好容易才爬到起跑線,大家等得都不高興了,說,都怪你這家夥延遲了我們的比賽。烏龜一聽自己能延遲一場比賽,怪不容易,毅然決定就取名叫延遲。”不懷好意地看一眼左言遲,繼續,“笨豬急了,別人都有了名字,就自己沒有,這還了得,急中生智,看見賽跑的一匹馬有些古怪,肚子旁邊懸了個踏腳的東西,就問馬兒:‘這是什麼東西?’馬兒說:‘這個叫鐙,你看它懸在我肚子左邊,亦可以叫它左懸鐙。’笨豬高興起來,亦想到了名字,你們猜猜它叫什麼?”
左懸燈沒好氣地:“花歸處。”
左言遲不以為然:“我們是驢是龜是豬,你和寒花笑是什麼?”
花歸處:“還能是什麼?他是殺手,我是遊俠唄。”斜著眼睛輪番打量他們幾眼,話鋒倏忽一轉,“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姓左的人不多,你們兩個都姓左,雖說樣貌不太一樣,可有些小神情小動作卻是蠻像,你們到底什麼關係?還有,你們的左和左飛揚的左是不是一個左?”
左言遲目光微微閃爍:“你懷疑什麼?”
花歸處:“什麼什麼?”
左言遲:“你以為我和她都是左飛揚的兄弟姐妹了。”
花歸處:“那你們是不是?”
左言遲瞥一眼左懸燈,稍事沉默,說:“你猜對一半,她是我妹,很小時就被家父收為義女,沒說出來是怕寒花笑誤會,我們雖是兄妹,刺殺駱務整的目的卻各不相同。至於左飛揚,和我們各姓各的左,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花歸處:“我就知道!”再度輪番打量他們,“兄妹?說說看,你殺駱務整目的是什麼,你又是什麼?”
左言遲正要回答,忽有所覺,打一個手勢,閃到隱蔽處,花歸處、左懸燈亦聽到隱約有馬蹄聲傳來,各自噤聲,覓地藏身。側耳聆聽,可以斷定,來的是一小隊尖兵,馬速有些慢,顯然行進中正留心偵察。
左懸燈壓低聲音向左言遲:“被發現怎辦?”聲音因緊張而有些幹澀。
左言遲再做手勢,示意她噤聲。他心裏有數,那些探騎吃錯了藥亦不會拐進小道內搜索,隻要不拐進來便休想發現他們,萬一他們非拐進來不可,便隻有全殲他們,逃掉一個都有夠麻煩。
不出所料,尖兵隻在岔道口稍稍停留,觀察一小會兒,便繼續前行,沒有拐進來。大隊人馬還在後麵等著,他們沒時間事無巨細地去搜索各條岔道,否則,今天休想通過白狼坡。
左言遲待蹄聲遠去,才向花歸處:“別問了,等這一仗打完,我們坐下來慢慢聊,你想知道什麼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好?”
花歸處猶豫中,細微腳步傳來,泉蓋峙魁梧身形旋即閃現,迅速接近,迎住三人充滿疑問的目光,點一點頭:“我看見駱務整了。”
三人各自鬆一口氣,雖然蒐集到的情報表明駱務整肯定在這支契丹軍中,可直到這一刻他們才能夠確定無疑。花歸處遞過一張弓四支箭,單獨再說明一遍:“待會我一開射,你便跟著射,箭射完衝出去,明白?”
泉蓋峙點頭,接過,亦試著張弓搭箭,適應弓的強度:“嗯。”
左言遲眉頭輕輕一皺,向花歸處:“你認得駱務整麼?”
花歸處搖頭:“馬上就認得了,有何見教?”
左言遲:“我建議,換成泉蓋兄打頭陣,”轉向泉蓋峙,“我們四個裏隻有你認得駱務整,突擊該圍繞他展開對吧?”
寒花笑之所以叫花歸處打頭陣,無疑是出於對他的信任,較而言之,左言遲的建議顯得更為合理。泉蓋峙看一眼花歸處,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頷首:“好,我來打頭。”
左言遲見花歸處沒有異議:“花兄你第二個,我來斷後,”一笑,解釋,“先說清楚,我不是怕死,隻是衝擊力不夠,倒是比較細心周到,家父一向都叫我殿後,這方麵比較有心得。”
花歸處本來隻打算與泉蓋峙調換下位置,自己殿後,可左言遲的說法無可挑剔,他一時亦找不出理由反對,想想,出擊順序不是什麼大問題,默認,按新的出擊順序與另外三人調換箭枝數量。
左懸燈忍了忍,終究沒忍住,向泉蓋:“他呢?”無非仍是有些懷疑寒花笑坐觀成敗,躲在一旁偷懶。
泉蓋峙沒有直接回答她:“他不和我們一起行動。”稍頓,補充,“他不會拿九重天的聲譽開玩笑。”
懸燈默然,其他人亦不再說話,安靜地等待。不多一會兒,蹄聲亂響,先前過去的探騎原路折回,顯然已完成偵察,速度明顯快過來時,瞬間通過岔道口,遠去。
蹄聲消弭,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靜得大家能彼此聽到同伴的心跳。或許隻是為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左言遲向花歸處:“我們幾個隻是誘餌,為寒花笑刺殺駱務整創造機會,花兄,你能不能告訴我們寒花笑到底會怎樣下手?我們亦好心中有數。”
花歸處擺弄著手中弓箭:“不知道。殺手有殺手的規矩,什麼都讓我們知道了,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左懸燈目光閃爍,輕輕咬牙:“他那個包袱裏不知藏著什麼,鳳鳴集他一個同門給他的,拿到後他便心肝寶貝樣摟著,走到哪摟到哪,裏麵多半是什麼厲害武器。”
左言遲:“我不小心碰到一下那個包袱,”更可能是很小心地碰到一下,“軟綿綿的,什麼武器會是軟綿綿的?”
花歸處睜大眼睛:“什麼武器?招魂幡?一晃就把駱務整給收了?”隨即否定,“瞎扯,他有招魂幡的話要我們做甚?晃一晃的事。”
泉蓋峙:“別猜了,馬上便有分曉。”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駱務整活到頭了!”冷漠地掃視三人一眼,“隨你們信不信。”
四人於是沉默下去,各自想著各自的心思。
等待並不很長,卻令等待著的四個人感覺漫長得無邊無際,當洶湧馬蹄雜踏聲再度響起,他們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蹄聲不疾不徐,充滿警惕,漸行漸近。泉蓋峙沒有探頭張望,直到鐵蹄聲將岔道口掩沒,他亦無動於衷,安靜地仰在藏身的山石後麵,瞑目凝神,靈覺破竅而出,遊移在契丹精騎之中,捕捉著駱務整的氣息。另外三人亦不敢去張望魚貫行過的契丹騎兵,各自緊張地關注著泉蓋峙的表情。
當泉蓋峙猛然虎目一撐,身體繃緊,盯著他的左懸燈竟緊張得一顫,握著的箭失手墜落,多虧身旁花歸處手疾眼快,一把撈住,才沒有落地發出聲響。
花歸處無暇責備,將箭交還她同時,目視泉蓋,無聲詢問駱務整是否已接近?
泉蓋峙鄭重地點一點頭,掃視同伴,確定他們已做好準備,而後,猛然翻身,躍出藏身巨石,弓開滿月,看亦不需看一眼,瞬間鎖定岔路口一騎黑尾黃馬,箭如流星射出,人隨箭走,迅猛撲向馬上魁梧沉穩的壯年騎士——駱務整。
花歸處三人反應皆出類拔萃,幾乎同時躍起,開弓,放箭,一氣嗬成,仿佛與泉蓋峙已在一起訓練多年,步調一致得如有靈犀,四支利箭連珠霹靂般齊齊射向駱務整。
契丹隊形看似散亂,卻並非無序,戰士皆久經戰陣,見多場麵,處變不驚,高度戒備之下,幾乎連微弱的混亂都不曾發生,十幾名護衛已於第一時間各催戰馬一擁而上,將駱務整掩入陣中,並試圖封鎖住狹窄的路口。
四枝極盡宣泄的利箭非同小可,首當其衝的四名契丹戰士即管勇悍異常,仍無力格擋開來,分別被雕翎貫穿,栽下戰馬,泉蓋之箭尤烈,穿透前麵戰士的心髒,餘勢未盡,狠狠紮入另一名契丹戰士的肩膊。
奮進之中,泉蓋峙厚背金刀出鞘,當空一輪,如殺神附體以不可阻擋之勢衝入敵陣,削瓜切菜般連斬數名悍然攔截的契丹騎兵,迅速殺至駱務整先前所處位置,然則駱務整已知機後退,回避開泉蓋峙淩厲鋒芒,相隔雖僅剩數步之遙,強勢擊斬數名精兵的泉蓋一口銳氣卻已耗竭,寸步難前。非但如此,他甚至無暇稍稍調整氣息,一杆長槍早已橫空戳來,淩厲無匹,不可一世的氣勢透過槍尖層層迫擊,尚在咫尺之外已令人窒息。
駱務整麾下四大頂尖高手中沙叱勳用劍,多泊牙青用刀,廖清歌用匕首與長鞭,慣用長槍的惟有龍靠岸。
泉蓋峙心中歎息,明白此番再無接近駱務整可能,手刃大仇的機會付諸東流,滿懷遺憾中,斷然收斂去勢,金刀盤舞,籍防禦換息,圈定龍靠岸,緊急蓄勢,力求在剩下十幾彈指內將其重創,為尚未現身的寒花笑多掃清一些障礙。
刀槍在狹小的戰場倏忽攪成一團,照麵間已分出高下,雖處於守勢,泉蓋功力殺法皆明顯高出一籌,可惜身陷群敵包圍之中,少不得分心旁騖,此消彼長,恰好戰了個旗鼓相當,難分伯仲。
時不我與,泉蓋無暇做出全麵調整,搶出毫厘於困境中勉強完成初步蓄勢,估摸二十彈指時間已花去一半有餘,不敢有絲毫遲疑,金刀光芒再度暴熾,能力突破瓶頸,精神瞬間超越亢奮,以一個強勢的翻轉倏忽轉守為攻,數十刀一氣嗬成,狂風暴雨般向龍靠岸傾瀉而下。
龍靠岸猛烈強攻之餘,消耗極快,正擬調整一下氣息,以便發動更強攻勢,收放之間,倏忽遭到如此狂烈的連續反擊,頗有些措手不及,長槍連連與金刀駁火,力量上大大吃虧,被連番重擊震得五髒挪位,腳下漸漸鬆動,唯有以空間換取時間,連連後挫。
泉蓋峙苦於被四周契丹戰士幹擾牽製,勢在必得的一輪攻擊大打折扣,眼見強勢消磨,時間耗盡,花歸處氣息牽動,已到身後,再不敢繼續窮追猛打,深入敵陣,暗叫可惜,謹遵寒花笑叮嚀,毅然圈刀回身,當空一輪,迫開四麵圍來的契丹戰士,錯身讓過正努力繼武前衝的三名同伴,向岔道口殺回。
花歸處如有默契,洞悉泉蓋峙用心,怎肯錯失斬殺龍靠岸的大好時機?利劍暴起,如貫日白虹,補上泉蓋峙位置,搶出絕對速度欺至失去重心的龍靠岸近身,以短淩長,貼身肉搏。
自與葉靜交手,花歸處劍術為之一變,化繁為簡,新變之際,難免困惑,一直不得要領,當此兵凶禍急之中,甫一試劍,倏忽靈智勃興,茅塞頓開,不可思議地踏入苦思冥想所無法領會的境界,劍術於不覺間再上層樓,威力倍增。
承接泉蓋峙洶湧攻勢,花歸處事倍功半,鎖定重心不穩的龍靠岸,一上手便完全掌握主動,不遺餘力痛擊,招招見血,將其關防完全撕破,奈何兩旁契丹戰士前赴後繼不顧死活地悍然圍上,令他大傷腦筋,一如泉蓋峙無法在短時間內發出致命一擊,而身後左懸燈已至,一旦戀戰,四人連成一氣的進退直線必被截斷,後果不堪設想,別無選擇,他唯有利其最後一劍,劃破龍靠岸額頭,隨即,翻身殺回。
左懸燈聰明剔透,縱觀全局,見駱務整麾下四大高手隻出來龍靠岸一個,暗忖另外三人必是離得稍遠,聞聲趕到後極有可能向他們身後包抄,若通往李家集狹小通道一旦被堵死,他們勢將萬劫不複,是以雖了解泉蓋峙與花歸處苦心,心意卻遠不如他們堅定,認準鮮血披麵,目難視物的龍靠岸,極盡小巧刁鑽,紛紜亂刺,劍劍中的,卻因失之堅決無一致命,待左言遲跟來,她即刻毫不猶豫地撇下龍靠岸,翻身便走,將龍靠岸最後命運留給左言遲判決。
此刻,駱務整早已退至安全地帶,在契丹戰士拱衛之中,好整以暇地縱觀全局,迅速判斷除了岔道口,附近再無別處藏兵之所。換言之,刺殺者隻能由岔道中殺出,而岔道小路不適宜隱藏大隊人馬,更不適合大隊人馬突擊,由此他足以判斷,刺客僅此四人,否則必當銜尾殺出,而就算不止這四人,其他刺客現在再由小道中殺出亦毫無意義,根本沒有機會接近自己。當泉蓋峙、花歸處先後翻身殺回,駱務整即刻識破或自以為識破他們意圖,認為他們在一擊不中之下,現在正試圖全身而退。那麼,這應該是一起精心策劃的刺殺,卻並非主流的刺殺,缺乏想象力,卻較為周密,很可能是一次試探或者煙幕,真正的刺殺應該在冀州境內展開。越靠近信都,左飛揚的力量越為強大,至少在此時此地,駱務整絲毫看不出這一次針對自己的刺殺還有延續擴大的可能。
既然如此,他當然不願坐視已岌岌可危的龍靠岸丟掉性命,手下這四大高手都跟隨他多年,戰功赫赫,忠心耿耿,對他而言,彌足珍貴,他不願損失任何一個。再度謹慎地審視全場,確定沒有任何異常,駱務整放下心來,自得勝鉤上摘下短戟,提馬上前。
兵凶馬亂,在如此狹小的戰場作戰對清一色騎兵的契丹人而言,極度不爽,戰馬根本無法加入戰團,湧向岔道口的戰士不得不紛紛下馬前趨,徒步作戰。契丹人單兵作戰能力強大,戰士勇猛,建製本來容易打亂,際此個個奮勇擠向極度狹小的岔道空間,人馬駁雜,場麵淩亂不堪,淩亂之中,精明如駱務整亦渾然不覺一名契丹士兵正靈巧地在人群中穿梭遊走,迅速而隱蔽地向他接近。
與此同時,龍靠岸已到最後關頭,生死一線,駱務整再不敢有絲毫怠慢,咆哮一聲,飛身下馬,短戟當空一舞,向左言遲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