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鏡花旗 第18章 懸燈

寒花笑魂飛魄散,不顧右腿酥麻,一瘸一拐地試圖接近白馬,借馬力逃遁,奈何葉莽下手夠黑,右腿無從用力,幾乎是單足跳著蹦出十幾步遠,身後腳步便亂響起來,迅速接近。心知逃不掉也,他無奈止步,腳一軟,坐到地上。

香風撲鼻,少女旋風般追到,寒花笑無法可想,一抱腦袋,緊急展開外交:“不關我事呢,我路過的,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

少女在他跟前止步,謹慎四顧,似乎覺察到林中不止寒花笑。顧盼有頃,一無所獲,顯然不敢待在林中,她探手,一把揪住寒花笑後脖領子,向林外拽去。寒花笑腿上麻勁過去,恢複正常,心知逃脫不掉,合作地順著她,稍稍提點建議:“別拽好麼?多不雅相,請放手,我不會跑呢。”

少女矮他半頭,他站直了拽著還真挺別扭,鬆手,威脅:“有膽你再跑一個試試!”

寒花笑趕緊解釋:“不跑不跑,方才我跑是害怕被冤枉,有人想陷害我呢,姑娘明察秋毫我就不擔心了,還跑什麼?”留神她反應,這丫頭心狠手辣,就算知道自己冤枉亦未必手下留情。

出到林外,少女毫不客氣地一腳將寒花笑踢翻在地,隨即搶步上前,去檢查桃花馬的情形。桃花馬傷在左前腿,葉莽下手挺狠,馬腿傷得不輕,懸空虛吊起來,不敢落地。少女對人狠,對馬卻頗為心疼,顧不上寒花笑,忙不迭地給馬兒敷藥包紮。

寒花笑悄悄爬起來,暗中盤算此刻逃走有幾成機會。目測距離,離林子大約有四五丈遠,右腿已恢複正常,隻要逃進林子多半可以甩掉少女,可林子外這段距離相當危險,少女未必能攔得住自己,可她是否精通暗器呢?萬一精通,逃跑無異玩命,務必慎重。穩妥起見,他決定按兵不動,畢竟自己半點都沒惹著她,還白給她踢了一腳,自己不給她計較,她亦總需講些道理吧?外交可能解決的問題不宜去和暗器賽跑解決。

少女手腳麻利地包紮完畢,這才轉向寒花笑,月光照耀下,寒花笑總算目睹她的真容,想不到這麼個心狠手辣的女子模樣竟一如她的聲音般甜美怡人,甚至比李謝羽劫念蓴更令人驚豔。不過,好看歸好看,她看人時的眼神卻過於專業,剝臉皮的那種專業,令人不寒而栗:“想跑,又不敢跑,是吧?”

寒花笑嚇一跳,沒想到自己心思竟被她完全看穿,多虧是沒有跑,否則凶多吉少。他以常備的老實點頭:“有點怕你才想跑,不過我沒招惹你呢,傷你馬兒的壞蛋跑掉了,你不去追麼?”

少女覺察到有些仰視他,眉頭微微一蹙,垂下眼瞼望向他的雙腿:“我不喜歡仰著頭給人說話。”

寒花笑瞥一眼瘸腿的桃花馬,她既然不肯上馬以切換角度,是否打算砍斷自己的雙腿,解決高度問題?難說,為保護雙腿,他委屈地蹲下去,轉換角度,仰視著她:“林子裏我有匹白馬呢,可以送給你的。”

少女變成俯視他,眼神越來越專業:“知道你無辜,可誰叫壞蛋跑得快,你跑得慢,我總要找個人撒氣,算你倒黴吧。”

寒花笑第一次知道跑得慢亦可以被定罪,卻沒處說理,被她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你都弄到一張臉皮了,”往桃花馬前懸掛的首級一指,“還有張備用的,夠多呢。你非要撒氣,可以罵我一頓,打我一頓亦行,隻要不剝我的臉皮,不殺我怎麼都行。”

少女不屑一顧:“誰要你的臉皮?難看死了。”

寒花笑舒一口氣,想想,又覺得她的話有失中肯,自己長得雖不算如花似玉,亦是相貌堂堂,怎都比公鴨嗓子、“五哥”之類好看得多,忍一忍,沒忍住:“姑娘不要我的臉皮是非常好的呢,不過,說到難看,我有點不太能夠苟同,”終於想通談論這個太不合時宜,虎頭蛇尾地嘟噥一聲,“總比他們總好看些吧?”

少女:“我剝下來比比?”

寒花笑懊惱得頂想縫起自己的嘴巴,妥協:“不,我是難看死了。”

少女見他屈服,不為已甚,想一想,說:“懶得打你罵你,跪下來,自己搧自己二十個嘴巴,就饒你。”

寒花笑有自己的底線:“這樣不太好呢,姑娘亦知道我是無辜的,撒氣歸撒氣,不好侮辱我的人格,都說長得越好看的女兒家越講道理,你好看成這樣總不能不講道理對吧,除非你是戴了張好看的麵具。”話一出口就後悔:要她真是戴了張好看的麵具其實長得很醜,這回就死定了。

少女冷冷地看著他,隔了一小片刻才開口:“你選,要人格,還是要命?”

寒花笑現在真想不顧一起地奔向樹林了,勉強忍住衝動,還不到絕望時刻:“你是太陽旗的人麼?”

少女麵無表情:“是又怎樣?”

她的話可以理解成默認,亦可以理解成反問,寒花笑傾向於理解成默認:“那你不可以傷我呢,我是你們的客人,左輕揚左坊主都很尊重我的。”

少女嘴角彎出一絲嘲弄:“尊重,你?真的?”

寒花笑認為有必要亮出全部底牌:“真的呢,你知不知道下月初一泉蓋峙要與人角鬥,就是我呀。”

少女顯然聽說過此事,現出些許感興趣的神情,上下打量他幾眼:“你,就是那個寒花笑?”

寒花笑補充說明:“甘州第一劍客。”

少女嘴角再度彎出譏誚:“劍術很高?比比?生死各安天命。”

寒花笑又想縫起自己的嘴巴:“不了,刀劍無眼,我傷了姑娘不好,姑娘傷了我亦不好,別人不知道會說泉蓋峙不敢跟我交手,你們太陽旗是殺人滅口呢。”看樣子,她應該是太陽旗的人。

少女長長的睫毛遮下,不知想些什麼,過一會兒,才開口:“讓你挑戰泉蓋峙,包容之打的什麼鬼主意?”

所有人似乎都想問這個問題,包括寒花笑:“不知道,他逼我的,我其實和他不很熟呢。”

少女的手落在劍柄上:“要不,我把你宰了,臉皮剝下來,裝成你的樣子去問問他?”

寒花笑沒想到自己臉皮還能派這用場,看少女架勢可不是隨便開開玩笑,想保全臉皮性命,必須給她個的答案,急切間亦編不出新鮮玩意兒,隻能挪用早些時編造的謊話:“我真不知道,不過猜還是可以猜到一些呢,”料想葉莽沒有真的離開,依舊躲在林中,暗自祈禱他不會出來搗亂,“自從他知道我師傅的祖父就是秋陽曦大師,而我是師傅唯一弟子後,就自作主張……”

少女的反應之強烈大大出乎寒花笑意料,不等他說完就打斷,幾乎是失聲地:“你說什麼?”

身後樹林一片寂靜,葉莽沒有做出反應,可寒花笑仍不覺壓低聲音:“我,我是秋大師碩果僅存的傳人。”

少女神情怪異地再度打量寒花笑,將包容之的什麼狗屁心思拋到九霄雲外:“碩你個狗頭,井底之蛙!”

寒花笑心頭一顫,估計自己這西貝大夫碰見了正宗華佗,離穿幫泄底已經不遠,奈何覆水難收,惟有硬撐倒底:“我師傅死了,又沒有師兄弟,怎麼碩我個,頭?”

少女竟敏捷地捕捉到他情緒的些微波動,生出警惕:“等等,你不會是在撒謊吧?”

寒花笑心虛之餘,急中生智:“真的,師傅臨終囑我來的冀州,還送我一件小褂穿在身上,上麵亂畫了些東西,說沒準能用上。”

少女將信將疑:“我看看。”

寒花笑心想她真要下毒手,自己怕亦逃不了,站起身,忍著害怕,背過身,認為還是有必要提醒她一句:“你不要背後捅我一劍哈,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告訴你。”解開外衣,將剛剛臨摹出十三庫圖一部分的小褂呈給她看,暗求老天保佑,千萬別叫她看出圖是不久前畫成。

少女湊近看一會兒,多虧月色朦朧,沒有看出破綻,說:“這畫的什麼東西?”

寒花笑估計暫時蒙混過關,趕緊重新穿整好衣服,轉回身,很識趣地又蹲下去:“蠻好看吧?我亦不知道畫的什麼,師傅沒來得及說就死了。”

少女:“他叫什麼名字?”

寒花笑信口胡謅:“我隨師傅姓,師傅的名字是上念下祖。”

少女:“寒念祖?什麼破名字!”

寒花笑很厚道地維護子虛烏有的師傅:“請你不要當我麵罵我師傅,好麼?我很為難呢。”很有禮貌地反問,“還沒請教,姑娘怎樣稱呼?”

少女態度趨於緩和,稍稍沉吟,回答:“懸燈,左懸燈。”不給寒花笑說“久仰、幸會”的機會,“你不是好多事情沒告訴我麼?說。”

寒花笑張張嘴巴,發現真沒什麼好說,秉著一貫的誠實:“我怕你背後捅我一劍,亂說的,不過,你要歡喜聽我小時候的故事,我講十天十夜都行。小時候,我很討人嫌……”

左懸燈好看地蹙眉,不客氣地打斷他:“小時候,有人嫌你嫌到想砍掉你的腦袋麼?”

寒花笑搖頭:“那倒沒有,頂多揍我一頓。”

左懸燈:“現在有了。”目光在他脖間看來看去,似乎在尋找斬首的理想位置。沒理解錯的話,想砍他腦袋的就是她了。

寒花笑倒是沒覺出她有殺意,但不敢掉以輕心,用手捂住脖子:“我剛才就是亂謙虛一下,其實,小時候我蠻討人歡喜呢。”

左懸燈果然隻是嚇唬他一下,嚇完了,望一眼桃花馬:“你有匹馬?”

寒花笑點頭:“在林子裏,我去牽來。”見她默許的樣子,趕緊起身,盡量不顯出急迫地進到樹林,長長舒一口氣,辨別路徑,很快找到白馬,確定懸燈沒有跟來,解開馬韁,翻身上馬,想要就此揚長而去,轉念,又有些遲疑,暗忖她既姓左,無疑是左飛揚的本家,既是左飛揚的人,便沒有道理傷害自己,那自己還逃個什麼勁來?跑了沒準又會碰上什麼凶險,還不如跟著她順便探一探她跟秋陽曦又有什麼瓜葛。這樣想著,鬼使神差般地策馬,忐忐忑忑地依舊沿原路出林。

懸燈乘這工夫又檢查了一遍桃花馬的傷勢,一邊愛惜地撫摸著它,見寒花笑回來,語氣略含譏諷:“給機會你逃跑都不逃?”

寒花笑跳下馬來,主動將馬韁繩遞上:“逃去哪裏?這深山老林黑咕隆咚的,有夠危險,我們做個伴,互相好有照應呢。”

左懸燈接過韁繩,翻身上了白馬,一手牽著自己的桃花馬,莫名其妙說句:“你別後悔就行。”策馬前行。

寒花笑無暇深思她話中含意,邁步跟上,看看桃花馬又看看白馬,都不敢上:“我怎辦呢?”

懸燈沉默片刻,不太情願地:“便宜你,坐我身後,手腳老實點。”

寒花笑跟著馬屁股走,本著“手腳老實”的原則,不敢碰她,不碰又上不去,摸著馬屁股一籌莫展。懸燈還算厚道,想了想,伸出纖纖玉手。寒花笑趕緊抓住,借力而起,翻身坐到馬屁股上。

懸燈鬆手,兩腿用力一夾馬腹,策馬加速向前奔出,寒花笑全靠兩腿夾住白馬,不敢抱她,哪裏經得起顛簸?一個跟鬥又栽下馬來。

懸燈圈馬回身,有些惱怒:“笨蛋,騎馬都不會!”

寒花笑狼狽爬起,喊冤:“騎馬會呢,手腳老實不會。”

懸燈瞪他一眼,降低標準:“抱住我,不準亂動。”

寒花笑點頭,接過她再度伸出的小手,翻身上馬,抱住她的小蠻腰,手不敢稍微動一動,心裏卻動得亂七八糟,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活色生香地美人在抱,即便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母夜叉,亦登時有了反應,趕緊將尊臀後移,惜乎馬背點大的地方不夠周轉,還顛來顛去,不碰著才怪,羞得滿臉通紅,拚命轉移注意力,並試圖不讓懸燈覺察,問:“我們去哪?”

還好,懸燈顯然沒發現他身體變化,不耐煩地:“那多廢話?”

寒花笑稍稍寬心之餘,沒來由想起李謝羽來。從左言遲手中逃脫後,他一直不敢想她,雖然已確定自己絕沒有幹壞事,卻無端感覺對不起她,直到此刻,不得已想著她時,才醍醐灌頂般恍然大悟,他的愧疚其實源自自己未遂的那一吻,並因她最終失身而無限放大,那個未遂之吻除了情,欲再沒有別的,事實上每次想到李謝羽都與情,欲相關,誅心而論,他和那個奸汙了她的人並無區別,隻是他沒有付諸行動而已。

懸燈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歎什麼鬼氣!”

寒花笑一咬舌尖,以酸痛驅趕開混亂思緒,悶一會兒,才:“誰歎氣來?”仔細回想,的確沒有歎氣,隻是在心裏歎了歎,莫不成她能聽到自己心裏頭去?

懸燈不答,轉移開話題:“傷我桃花璿的家夥是誰?”原來那匹桃花馬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桃花璿。

師門秘密不可外泄,寒花笑脫口而出:“我不認識他呢,”感覺懸燈身體危險地繃緊,顯然識破自己謊言,且相當不滿。一刻前,公鴨嗓子僅僅是疼得喊了兩聲,吵到她,便被她殺掉,前車之鑒,自己不宜重蹈覆轍,急中生智,“亦不是完全不認得,隻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我師傅就是給他害死,然後他就一直跟著我,不知打什麼壞主意。”

懸燈繃緊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真的?”

寒花笑發現,她很懷疑你的話時絕不會這樣問,這樣問時則已基本相信了你的話:“真的。我哪敢騙你?”

懸燈:“最好不敢,要讓我發現你撒謊……”點到為止地沒再說下去,稍稍放緩馬速,側耳聆聽身後動靜。

寒花笑覺察到,小心地問:“怎麼了?”

懸燈小聲:“他一定跟在後麵。”

葉莽不動時怕神仙都發現不了他,現在必須快速追蹤,係出同門,手法怎瞞得過寒花笑說,早就發現,隻是沒有說破而已,此刻見懸燈聽半天亦無法確定的樣子,暗暗好笑,壓低聲音,出謀劃策:“有道理呢,他肯定在後麵,怕我們發現,還不敢騎馬,我們兜圈子遛遛他,累死他來。”

懸燈:“看不出,你這麼壞!有沒有對我使壞?”重新提速,顯然是接受了寒花笑的提議。

寒花笑深刻體會到什麼叫損人不利己,有些後悔:“你以為我舒服?來馬屁股上坐坐看,比遛著還辛苦呢。”給自己尋個台階,“誰叫他害死我師傅,辛苦死我亦要替師傅出一口氣。”

懸燈頂想替桃花璿報仇,宰了葉莽的心都有,隻是怕打不過他吃虧,很享受寒花笑的主意:“先進城,給你弄匹馬,好好遛他。”

寒花笑想起自己的愛騎:“我的馬在太陽坊,有點瘦,卻是萬裏挑一的駿馬,腳力好得不得了呢。”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已有點歡喜懸燈,因為她亦是愛馬之人。

懸燈卻顯然不歡喜他,警覺無所不在:“想去找包容之?”

寒花笑才沒想過,雖說包容之未必比左懸燈危險,卻絕對比她醜陋:“怎麼會?好容易我才逃出他的魔爪。”

懸燈冷笑:“沒想到又落入我的魔爪是不是?”抬頭看一看天,“還有一會兒天就亮了,南門外驛站有賣馬的早市,我們不進城。”

寒花笑:“是黑市吧?”這類早市百分之百都是黑市,“奸商很多的,哪裏會有好馬?”愛馬之人對馬總很挑剔。

懸燈:“再囉嗦給你買頭驢子!”

寒花笑有心提醒她自己才是胯下白馬的主人,想想與這野蠻人講不清道理,索性由她。沉默一陣,覺得直接問一問秋陽曦的事情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不問反而有些不妥,小心翼翼地:“先前我說自己是秋大師碩果僅存的傳人,你說我是井底之蛙,莫非秋大師還有別的傳人?”

懸燈一句話將他堵回:“以後你自會知道。”不知是善心大發,想減輕他的顛簸,還是別有原因,再度放緩了馬速,慢慢前行。

抵達南門外驛站,天已放亮,正是黑市馬販子開始活躍的時候,冀州的販馬生意看來頗為興隆,驛站外麵,十幾名馬販圈著上百匹馬正待價而沽,另有數十名買主正在看馬和砍價。

懸燈亦是愛馬之人,哪怕臨時乘用,亦不肯馬虎,鑽入馬群,精挑細選。寒花笑反正沒有發言權,懶得去挑,袖手一旁,東張西望。

驛站人進人出,都是南來北往打扮各異的人物,寒花笑無聊地看來看去,心裏卻裝滿別的事情。當一行人由驛站內魚貫而出,他亦隻是有眼無神地掃一眼,便錯開目光,錯開之後,心才猛地一跳,趕緊閃目回觀,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慌忙貓腰往桃花璿身後躲藏時,那一行人中,左言遲銳利的目光已搶先望來。

寒花笑心中叫慘,躲在馬後,惴惴不安,不知該如何應對。半天,聽不到動靜,勉強定一定心神,小心地探頭張望,卻見左言遲已別過頭去,不知是真沒看見自己,還是裝做沒有看見。

一定看見了,左言遲果然一直在暗中幫助自己。寒花笑胸中再度湧起一股暖流,心底連喊幾聲“多謝”,換一個更隱蔽的角度,偷窺另外幾人,都是精神委頓,尤其李謝羽,已全然失去昔日神采,麵色蒼白,雙目浮腫,精神恍惚。寒花笑有心挺身而出,向她述說冤枉,並加以安慰,卻明白不合時宜,現在出去,怕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撕成碎片,隻能強忍衝動,眼睜睜看著六個人紛紛上馬,無精打采地策馬欲去。

不幸,懸燈恰在此刻選好一匹黃馬,談好價錢付完賬,回頭不見了寒花笑,不合時宜地,張口喊到:“寒花笑。”

聲音倒不是很大,可架不住她嗓音清脆,穿透力實足,李謝羽六個人又離得不遠,全都聽見,十二隻眼睛齊齊回轉,投向懸燈。懸燈際此一眼看見桃花璿肚皮下寒花笑的雙腿,絲毫沒有察覺被人盯上,好氣又好笑地邁步上前:“誰跟你躲貓貓?好玩麼!”

言猶未盡,六騎戰馬閃電般馳來,轉眼接近,六道身影迫不及待地騰空而起,直撲桃花璿。寒花笑心中哀鳴,情急中忘記桃花璿腿上有傷,飛身躍上,正欲狠踢馬腹,桃花璿早已不賣帳地暴縱起來,幅度之大,竟將緊握韁繩不肯鬆手的他甩到半天空中。寒花笑空中奮力擰身,想落回馬背,六柄利劍早淩空刺至。落到馬背上,他先需被幾柄利刃刺穿,這種結果絕不理想,他不得已鬆手棄韁,奮力一折,向一旁空地墜落,著陸後順勢一滾,朝目瞪口呆的懸燈靠攏。

懸燈至此才反應過來,寶劍“嗆啷”出鞘,很夠意思地挺身向前,接應寒花笑。左言遲手快腳快,橫身切入,揮劍搶攻,將她截下,另外五人則一致認準寒花笑,窮追猛打。

寒花笑無法與懸燈會合,卻料定左言遲會在適當時機暗中幫忙,不敢離她稍遠,保持住距離,繞定她抱頭鼠竄,恢複的那一點點內力雖不足以應戰,卻頗有助於奔逃閃躲,仰仗身法之靈巧,如泥鰍般因隙過罅,穿插遊走。起初,還應付得過去,每每能順利穿透五柄利劍的圍追堵截,使之無功而返,可時間稍長,沒有內力支撐的缺陷漸漸顯露,體力難繼,腳下越來越覺滯重,不多工夫,便被五柄怒劍鎖定,不多工夫已身被數十劍,渾身浴血,若非哥舒兄弟手下有數,打算讓李謝羽親手殺他,不碰要害隻往痛處下手泄憤,他早已伏屍當場,而雙目盡赤的李謝羽,越是恨不能一劍將他刺死,越是手腳發顫,準心大失,怎都刺不中要害。

寒花笑咬牙死撐,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實在不是他的理想,對左言遲的信心在一點點的消退,卻不肯最終放棄。或許不是所有人都能選擇自己的死法,可所有人都可以選擇堅持或放棄,奇跡也許不會發生,可你不能斷定它不會在下一個瞬間發生。

失血令他的神智漸漸模糊,神智模糊的他還在不遺餘力地閃躲,卻越來越虛弱,終於,最後時刻來臨,他在充耳的咆哮聲中,被幾柄利刃壓住,無法動彈,然後,李謝羽的劍猶如陷於夢境般緩緩刺進了他的胸膛,再然後,他又恍如隔世地看見懸燈突然從天而降,挑飛欲繼續深入他心髒的利劍,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姿勢欺入李謝羽近身,挾持住李謝羽,橫劍與她脖頸,逼迫著左言遲與哥舒兄弟後退,李謝羽聲嘶力竭地喊著,要哥舒兄弟殺死他,哥舒們卻憤怒和無奈地向後退去……,至此,他再亦支撐不住,腿一軟,往下沉去,沉向漆黑一團的無底深淵……

事實上,他真的分不清,哪些事情真實發生過,哪些是在夢中發生,他不斷地做夢,同一個夢,細節不斷變化,他不斷驚醒,又不斷昏迷,翻來覆去地陷入這個噩夢之中。最長的一次驚醒,大約亦隻持續了幾個瞬間,他意識模糊地感覺自己正躺在一輛大車上,下麵墊著厚厚的幹草,身邊還躺著另一個人,一動不動地,他眼角的餘光隱約覺得那是李謝羽,大車沒有在行進,一股刺鼻的草藥味傳來,似乎有人正在煎藥,他想扭過頭去看看煎藥的人是不是左懸燈,微微一動,巨痛便四麵八方地襲來,來不及呻吟,已眼前一黑,再度陷於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