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一份複製殘圖到手,激發收集全部殘圖的欲望,寒花笑決定冒一冒險,回頭看看封、方奪圖之戰的結果,找機會收集複製其餘殘圖。拿定主意,策馬沿原路涉水回到對岸,借月色辨別路徑,小心翼翼地行出不到一裏地,胯下白馬忽然暴躁起來,掙紮著欲往左手叢林馳去。寒花笑待要勒韁控製,很快又改變主意,鬆轡,信馬由韁,白馬嘶鳴一聲,竄入左方一片林中。林子稀疏,白馬蜿蜒前行,直入林間深處。
枝葉漸漸茂密,月光幾乎無法泄入,一團漆黑中寒花笑愈來愈清晰地感覺到危機迫近,雖充滿好奇,卻深知已犯下大忌,趕緊要撥馬退出林外,已有些晚了,一道勁風驟起,自前上方襲來,轉瞬便到胸口。他別無選擇,全力向後翻去,不知是對手動作稍慢還是他動作夠快,搶出一線先機,落地,順勢翻滾開來,脫離險境,才拿樁站住,不管看不看得見,先亂喊一聲:“封先生,是我!”同時,心中暗喜,真氣似乎又多恢複一些,已能運轉,身子輕盈不少。
封定塵不知是聞聲住手,還是無以為繼,總之在丈外站住,急促地喘息。寒花笑由他喘息聲中聽出其痛苦,料想他一定遭受重創,而方才那一下襲擊很可能過度消耗,令他雪上加霜,再無一戰之力。
雖做出如此判斷,他仍不敢掉以輕心,保持距離,試探地:“封先生,我來還馬,沒有惡意。”
悶一刻,封定塵才開口,語氣不善:“馬已送到,多謝,你走吧。”話音一落,便忍不住咳出聲來,一發而不可收拾,咳得一塌糊塗。
寒花笑確定他傷勢沉重,摸出火折和一枝小火把,點燃,往前一照,見封定塵早已痛苦地彎腰伏地,不住咳血,似乎隨時都可能一口氣上不來當場殞命,不由快步上前,想予以少許幫助,他卻猛地抬起頭來,滿臉戒備地厲喝一聲:“你想做甚?!”
見他已成驚弓之鳥,寒花笑無奈站下,攤開雙手:“封先生,不要誤會,我隻想幫幫忙呢。”
封定塵全不領情:“少來,你倒底是什麼人?”
即使隔著數尺,寒花笑仍能看出,他的傷勢極其嚴重,已是命懸一線。方平和實力頂多與他相當,先苦戰一場,消耗得七七八八,不太可能戰而勝之,莫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其他高手卷入?果真如此的話,方平和怕亦是凶多吉少:“我叫寒花笑,他們說我是甘州第一劍客。”
封定塵一驚,目光猛然收縮,緊緊盯住寒花笑,仿佛要將他看穿來一般,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殺手九重天!”
輪到寒花一驚,但隨即想通來,他必定是由葉莽處得知自己身份,葉莽與他與劫燕然到底有何瓜葛?試探:“封先生你說什麼?我是劫先生的人呢。”
封定塵嗤之以鼻:“小子,我從頭到腳沒信過你的鬼話,隻是沒工夫給你計較。打開天窗說亮話,鬼鬼祟祟跟著我幹嗎?想落井下石,殺我?”
寒花笑看出他的確了解自己身份:“又沒人買你命,我殺你做甚?”
封定塵不信,嘴硬:“有膽放馬過來,看誰殺了誰!”
寒花笑退後兩步,袖起手來:“怕了你,看熱鬧可以吧?看你還能不能活上一個時辰。”
封定塵再度咳血,好容易止住,恨恨地:“你個兔崽子!”罵完,頹然放棄對抗,費力地爬到一株大樹旁,依樹坐下,“你倒底想怎樣?”
寒花笑老老實實地:“反正沒想害你呢,就是想回頭看看,有沒有便宜好撿,你的馬聞到你味道,把我帶來這裏。”再度表達誠意,“你就別硬撐了,要不要我幫你看看傷勢?”
封定塵沉默片刻,或許是自知將死,敵意減弱:“看看有屁用,你又不是郎中?”
寒花笑:“岐黃之術我學過的,你不讓我看,怎知道我不能救你?”見他無語,表示出默許意思,邁步上前,稍微提一點條件,“我要能救你,還是兔崽子不是?”檢查他傷勢。
封定塵很有骨氣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愛救不救!”
寒花笑搭住他的脈門,雖內力不足以準確偵知其內髒情形,亦立即判斷出他傷勢嚴重,回天乏術,全仗精純的內力才支撐到現在,就算自己完全恢複亦救不了他性命,眼下那點點內力九牛一毛根本無濟於事。無奈鬆手,輕輕給他全身推拿,讓他至少能舒服一些:“你還有什麼未竟之事,看我能不能幫上些忙?”
封定塵絕望中反而有些釋然:“世態炎涼,封先生長封先生短,見封先生不行了,就你呀我呀起來,還敢說你不是兔崽子?”
寒花笑臉一紅:“我沒叫你封先生麼?”想一想,恍然,“抱歉,今天讓人連砸了兩下後腦勺子,不信你看,”展示一下後腦勺,“又疼又暈,才不小心稱呼錯來,封先生見諒。”問,“是誰傷了先生,方平和麼?”
封定塵:“想當孝子賢孫,替我報仇?”
寒花笑搖頭:“隨便問問,先前我看先生很占優勢,怎會成這樣?”
封定塵:“方平和能奈我何?他怕比我還慘。我是遭了左飛揚和堂定言的暗算,”眼中閃過一絲虛弱的懊惱,“小看堂定言了。”
寒花笑暗叫慚愧,追蹤方平和一行時,自己竟一點沒有發現堂定言亦在後麵跟蹤著自己,都怪後腦勺挨了那兩下,導致知覺大幅衰退:“這麼說,方平和手中的幾張圖都被左飛揚奪走了?”
封定塵三度咳血,鮮血都濺到寒花笑臉上,好一陣子才止住,眼神愈來愈黯淡:“你亦想要那幾張圖?”稍稍喘息,目示胸前,“算了,便宜你,趙老大、薛老二的圖在我懷裏,你拿去吧,可以交給劫燕然,他不會虧待了你。”又喘息一陣,“你一個殺手,要這圖亦沒用對吧?”
寒花笑不想欺騙將死之人:“十三庫裏聽說藏的都是兵器,殺人凶器誰得去了都不好,毀掉最好呢。”
封定塵:“你這話還真不像是殺手說的。”喘息,“管你真話假話,把圖交給劫燕然總沒錯,他會竭盡全力幫你毀掉十三庫。我們沒打算要十三庫的武器,隻是不想被契丹人得到,一山不容二虎懂麼?契丹強盛了我們突厥就沒活路了。”
寒花笑心說未必,突厥人首要目的固然是不讓契丹人得到十三庫武器,可一旦有機會亦很可能將武器據為己有。不過,他不想刺激封定塵,回避承諾,問:“方平和又是什麼來曆,亦不顧一起地搶奪十三庫圖?”
封定塵:“他是庫莫奚人,更看不得契丹人坐大遼東,不過他和我們一樣,吃下十三庫,多半亦是想毀掉它。”
寒花笑:“那你們本來很有合作的餘地呢。”可見封定塵的確還是想得到十三庫武器,而不是將之摧毀。
封定塵已耍不動心眼,隻剩下懊悔:“一念之差呀,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呼吸緩急不定,分明到了彌留之際,“小心那個高麗棒子,除了契丹人,隻有他最想得到十三庫。”
寒花笑:“泉蓋峙麼?”
封定塵:“大祚榮。”
寒花笑:“大祚榮?他說他是靺鞨人呢。”
封定塵幾乎是一句一喘地:“他本是靺鞨人,祖輩被高句麗征服後,世代都在高句麗當將軍,就自稱是高句麗人,被唐軍打敗後,他這一族在遼東流浪,到處遭人欺辱歧視……,大祚榮不是池中之物,他對十三庫誌在必得,那樣,他才能擺脫契丹的控製,建立起自己的勢力。”
寒花笑不解為何所有人都對大祚榮心存戒意:“就算他有這份心,就算他找到十三庫,亦不可能在左飛揚的眼皮底下把武器運出去呢。”
封定塵神情越來越灰敗:“相信我,他會有他的辦法。”
寒花笑仍沒有去封定塵懷中取圖,這是對生者的尊重。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的消失,寒花笑不知怎樣才能令他好受一些,徒勞地輸送愛心:“要不要,我唱首歌你聽?”
封定塵失神的臉上微微綻出一個笑容:“好。還有,你不是兔崽子了。”
頭顱垂下。寒花笑還沒有來得及展示歌喉,封定塵已歿。
寒花笑檢查一番,確定他已賓天,這才從他懷中尋出殘圖,沒有乘手工具,草草挖個淺坑,將他掩埋,而後牽起白馬,循原路回走。大白馬略通人性,知道故主已逝,步伐沮喪,有氣無力。林深葉茂,屏蔽了所有光線,寒花笑幾乎無法視物,隻能跟定白馬,徐徐前行。
前方林木漸漸稀疏,光線稍好,寒花笑正擬翻身上馬,忽聽前方隱隱傳來說話聲音,略加思索,認為謹慎為妙,將白馬綁在身邊一株樹上,拍拍馬脖頸,示意它不要出聲,悄然向林邊潛去。
說話聲漸漸清晰,一個公鴨嗓子似曾相識,寒花笑掩至林邊時想起,這個公鴨嗓子似乎是七名馬匪頭目之一,薛老二管他叫老六。探頭往林外張望,見月光之下,一名少女騎著一匹頗為神駿的桃花馬,居高臨下,正圍著兩名跪在地上的壯漢環走。兩名壯漢中之一果然是那個老六,正用他的公鴨嗓子哀求:“我兄弟已被廢了,隻求留口氣回家養活老娘,姑奶奶放我們一條生路,大恩大德我們兄弟永世不忘!”
少女聲音清脆悅耳:“看不出,你們還是孝子?”
寒花笑隨即認出另一名不出聲的漢子,自己臀上還挨過他的尊腳,他運氣看來不錯,挨了那麼多箭不但沒死,看樣子還傷得不重,隻是已沒有了踢人屁股的威風,頹喪地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他身旁的公鴨嗓子老六遠比他活泛,繼續求饒:“姑奶奶開恩,我們都是遠近聞名的孝子,孝順得……”大概讀書不多,想半天亦想不出合適的詞來表達,隻好虎頭蛇尾地,“孝順得,死去活來。”
少女甜美的聲音:“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有點想饒你們了。”想一想,“不如你們打一仗,打死一個,活著的就可以走了。”
寒花笑旁觀者清,分明感覺到她根本沒打算放他們任何一個活著離開,無非在玩貓戲老鼠的遊戲,她是誰呢,太陽旗的人麼?太陽旗裏有頭有臉的女子除了左輕揚再沒有別人,她能將兩個實力不俗的馬匪頭子製得服服帖帖,不用說亦是頂尖高手,怎麼沒聽說太陽旗裏有這麼一號人物?
公鴨嗓子老六偷覷一眼同伴,說:“我們兩個都是孝子,又是講義氣的好兄弟,姑奶奶行行好,我兩個窩囊廢亦不值得汙了姑奶奶寶劍,就饒我們兩條狗命吧?”
少女不為所動,聲音變冷:“你們打是不打?”
公鴨嗓子看出再沒有討饒餘地,一咬牙,轉向同伴:“五哥,今日這一劫我們沒法一起扛過,兄弟的家小就拜托你了,有空,來兄弟墳頭,上幾柱香!”伸手抱住同伴的胳膊,用力一搖。
那“五哥”被他的英勇義氣弄得怔在當場,雲裏霧裏,正不知該不該與他爭這份義氣,公鴨嗓子卻猛地往前一撲,將他和身撲到,壓在身下,兩手泥鰍般滑到脖頸,狠狠掐住,往死裏用勁。“五哥”遲鈍地反應過來,為時已晚,處處受製,反抗無力,隻能徒勞掙紮,苟延殘喘。
寒花笑難受地閉上雙眼,雖然“五哥”不是什麼好人,可同類相殘的險惡仍令他頂不好受:公鴨嗓子的行徑相當惡劣,卻又似乎無可厚非,絕大多數人麵臨生死關頭都會選擇犧牲夥伴保全自己,“五哥”恐怕亦轉著類似的念頭,隻不過不如公鴨嗓子狡詐和果斷。
挨了兩記重擊的後腦勺保持陣陣劇痛,又是一陣劇痛過後,寒花笑靈覺勃興,卻已為時太晚,人息如幽靈乍現,倏忽已在身側,一隻手掌抵在他後心,侵略性不足但擺明不懷好意。寒花笑稍稍蠢動一下便靜止下來,那種微帶些邪惡的氣息他太熟悉了,不用看亦知道來者是誰:葉莽終於忍不住跳到了前台。
林外,少女的聲音重新響起:“想不到,你還蠻奸詐的。”
公鴨嗓子討好地:“能逗姑奶奶開心,我做什麼都行,隻求姑奶奶饒我一條狗命!”
葉莽聲音隻夠寒花笑一人聽見:“你個王八蛋,敢欺負念蓴!”
寒花笑向他展示一臉無辜,同樣隻讓他一人聽見:“我沒。”此情此景下無法詳細解釋,簡單陳述事實,“她欺負我。”證據就在後腦勺上。當然寒花笑不指望葉莽明察秋毫,聽口氣,他與劫念蓴關係很不一般。
葉莽陰險地一笑:“是麼?要不要彙報先生,說他的得意門生被個小女娃兒欺負?讓先生替你討個公道?”
寒花笑搖頭:“我不跟她計較呢。”暗暗踹度葉莽到底打著什麼主意。他並不擔心後者會一掌震死自己,先生定下的規矩,同門之間除了切磋交流絕不許刀兵相向,甚至相互不許碰一指頭,葉莽對先生敬若神明,從來都不敢破壞過先生的任何規矩,隻會耍耍壞心眼,不可能訴諸武力。
葉莽手掌繼續停在他背上,雖沒不至於痛下殺手,但亦肯定不會替他按摩,總之讓人不太舒服:“她要跟你計較,讓我見到你剝皮抽筋。”一個頓挫,“可我們是同門兄弟,哪能那樣幹?”
雖然不會那樣幹,但他現身肯定沒好事,他們不光是同門,還是冤家,從小到大,寒花笑都記不清挨了他多少冷拳暗算,可除了消極防禦還真拿他沒有辦法,一如此刻。
林外,少女清脆聲音再起:“把他的腦袋摘下來。”
寒花笑望去,公鴨嗓子蹲在“五哥”的屍首前,為難地摸了摸他的脖頸,倒不是心疼“五哥”腦袋,隻是赤手空拳沒法下手,仰頭,瞥一眼少女腰間寶劍:“有點不好弄,姑奶奶能不能把劍借我用用?”
少女不為已甚,拔出劍,劍尖朝前遞向公鴨嗓子。公鴨嗓子趕緊伸手去接,利劍卻毫無征兆地倏忽加速,閃電般刺入他的左眼,輕輕一挑,一隻眼珠已在慘叫聲中飛向半天空中。少女的聲音依然清脆,若無其事:“沒用的東西,一點小事都辦不來!”
公鴨嗓子早痛苦地抱頭蜷跪在地上。
少女姿勢優美地翻身下馬,揮劍斬下“五哥”首級,血糊糊地掛在馬頭,將滴血的利劍往公鴨嗓子頭上一拍:“想活命抬頭。”
公鴨嗓子哀號著,預感到有些不妙,卻不敢違拗,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左手捂著失去眼珠的眼睛。
少女端詳他片刻,不太滿意地搖一搖頭:“隻有這樣了。”寶劍再揮,公鴨嗓子捂住眼睛的左臂被挑飛,劍尖隨即熟練地他臉周疾旋一圈,巧妙地一挑,整張臉皮已被挑在劍尖,公鴨嗓子的右手此刻才條件反射地彎曲捂到臉上,隨後是驚天動地的一聲哀號,遠比先前那一聲來得悲慘。
少女自劍尖摘下麵皮,聞聲一蹙眉,再度揮劍,輕描淡寫地斬下公鴨嗓子的頭顱,冷冷地:“吵死了!這點痛都受不了,活來做甚?”
雖說公鴨嗓子不是什麼好人,可少女的殘忍和言而無信,亦令人不敢恭維。寒花笑在心裏批評她時,葉莽再度開口:“不過,念蓴那裏,我總需給她一個交代對吧?”
寒花笑早知他不是來陪自己聊天,建議:“要不,你罵我一頓?”不指望葉莽接受,討價還價總沒壞處。
葉莽盯著林外少女,目光如鬼火閃爍,不知打些什麼主意。寒花笑提心吊膽地亦望向少女,忽然明白自己為何格外同情公鴨嗓子,那是提前的同病相憐,也許下一刻,自己就將遭遇他同樣的命運。
少女在公鴨嗓子身上擦幹寶劍還鞘,馬囊中取出一塊油布小心將麵皮包好,放回馬囊,這才心滿意足地扳鞍認鐙,欲重上戰馬,身體騰在空中之際,冷不防那匹桃花馬發狂地咆哮一聲,猛地人立起來,將她甩出丈外,摔成滾地葫蘆,狼狽不堪。
寒花笑眼神不受內力影響,依然銳利,清楚看見葉莽飛石傷馬,心叫不妙,翻身想跑,可惜葉莽不給他機會,搶先屈指彈在他右腿麻筋上,並報以陰險一笑:“保重。”擰身便走,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