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謀國(下)

光烈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

進入六月中旬以後,江南地區,已經開始夏收,而東南亞的糧食收獲,比江南和嶺南還要略早。

在戰場對峙的同時,安南地區的百姓,可管不了上邊的官家,是如何打來打去的。

紛紛抓緊收獲糧食

唯有河內城外,方圓數十裏內,大量的稻田都還空置,金黃色的稻穗隨風起伏,卻很少有膽大的農戶出來收割。

但緊張觀望的農戶們很快就發現

城外原本連營十數裏,密密麻麻,猶如黑雲壓城的獵獵旌旗,居然開始後撤了!

許多人都鬆了一口氣,原本恐慌的城外民戶,終於敢出來全家出動,收割莊稼。

城內,鄭祚是淩晨時分被守城將領的急報吵醒的

一開始,還以為是明軍不計後果,發起總攻,慌亂之下,連袍服都沒穿齊整,就披甲出去。

結果半路才被告知,是城外的明軍開始後撤了

消息傳開,城中君臣,先是不知所措,而後開始猜測

最終都指向了兩個可能

要麼是明軍的誘敵之計,想以此誘使越軍出城追擊,然後伏擊越軍主力;要麼,便是瀾滄那邊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戰果,或者明軍分兵去攔截瀾滄援軍的部隊,遭到了麻煩,明軍不得不回援。

至於兩種可能哪一個更可信,其實都不重要

鄭祚隻知道一點,那就是這證明,明軍已經放棄想要一舉圍攻破城的打算了。

可惜,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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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七日夜

暮色,從紅河之畔,衝積平原的天際線下,緩緩拉開

一縷火光,突兀地在城北街巷竄起

遂而,喧囂和哭喊聲,頃刻響徹

“李桁欲挾持王上,篡權幕府,我等奉王上密詔,入宮翊衛!”

“諸將士,隨我入宮!”

武德恭屬下均駐於城北營中,他們並沒有選擇直接打出迎明軍入城的旗號,甚至都沒有打出給黎朝舊主報仇的名號。

而是頗為狡猾地,先把矛頭指向鄭祚身邊的大臣,現在正主持幕府的宰相,李桁。

表示自己是收到了鄭祚傳出的“密詔”,宰相李桁企圖控製朝局,從而向明軍投降,自己自然是要遵從旨意,入宮勤王,清君側了......

上千宣化軍自城北作亂,這些軍閥兵馬也無所謂紀律可言,河內相較於安南眾多郡縣而言,也的確是最為富庶的地方,起碼比宣化強多了。

於是乎,城中民戶、市集很快就遭殃,亂兵肆意淫掠,混亂也快速傳播,一個多月的軍管強壓之下,亦不乏敢鋌而走險的流氓地痞之類。

甚至不少不安分的其他守城潰兵,也加入進來。

武德恭則帶著最為核心,也是勉強能收攏的兩千多人,朝著城中的幕府和王宮攻去,沿途雞飛狗跳,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居民在惶恐之中閉門不出,門外甲胄刀兵呼嘯而過。

禁軍是鄭祚手裏最可靠的軍事力量,所以,當城中亂起後,禁軍也馬上出動,雖然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動亂自北麵而起,必是武德恭部作亂。

正是拂曉時分,被臨時叫醒的士卒,還沒來得及集合,就被軍官勒令著,扛著刀槍,便向著有人的地方竄。

這反而進一步加大軍中的恐慌

畢竟經過一個多月的圍城,大家的神經都已經非常緊張,被突然來這麼一下,更是驚慌失措,根本無法做出有效抵抗。

又見大量人馬直逼幕府而來,被臨時動員的禁軍連忙應敵,但恐怕為時已晚.......

更關鍵的是,城中亂局還沒個結果,北城門卻已經開了。

原來,明軍的“撤退”,其實隻是做給城中的鄭祚看的罷了,與此同時,三千多馬營騎兵,在大營拔寨外撤的同時,卻反而拆分成數股,向北門外運動。

由於騎兵機動性更強,再加上紅河平原,除了河流,幾乎沒有阻礙,隻是當夜,便迅速奔襲三十餘裏,殺了個回馬槍。

北門一開,無數擎著火把的鐵騎,就順著城北大道,飛馳而入。

這幾乎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此時城中,數以千計的亂兵分散各處搶掠,武德恭則帶著兩千多人,和剛剛反應過來抵抗的禁軍混戰一片。

三千騎兵,足以一錘定音

當越軍禁軍將領,看到那順著街道,洶湧而來的騎兵集群時,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安南並非沒有騎兵,城中禁軍,就有騎兵編製,但相較於大明,實在是少得可憐,戰鬥力也是天壤之別,根本就是螳臂當車。

眼前這三千騎兵,雖然數量不多,但在城內形勢嘈雜,步兵集群難以列陣之時,基本上就是戰無不勝,一路平推的最強利器。

別說眼下損失慘重,指揮混亂的禁軍,就是再來幾萬大軍,恐怕也無法奈何。

飛揚閃爍的馬刀,錚然作響的鐵蹄,迅速在城中街道犁出一條條血色痕跡。

原本還在頑抗的禁軍頓時大潰

直到此時,見局勢已經基本掌控後,已然和率騎兵入城的參將何光遠彙合的雷汜,才讓人授意武德恭和陳桂等人,正式打出了黎朝“誅逆還政”的旗號。

禁軍方麵,隻剩下不到兩千人,退入幕府和內宮

被吵醒的鄭祚,聽聞城中大亂,先是大怒,隨後卻居然冷靜了下來,竟是一聲不吭,勒令自己的親信率兵鎖住宮門。

然後讓世子鄭根登上宮門,帶著人朝著外邊湧來的亂兵嘶吼

“告訴大明天兵,鄭祚願降!”

不得不說,鄭祚這小子,作為後黎鄭氏政權曆史上,難得的幾個有作為的主,腦袋轉得也快。

見情勢不對,第一反應不是負隅頑抗,而是立即投降

但卻也不是毫無防備的無條件投降,而是先讓人控製宮禁,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不會被哪路趁亂行凶的亂兵或是仇家給結果了,然後再和明軍談判。

那為啥是派世子去,他本人呢?

鄭祚安排完後,立即帶著數十號親衛甲士,提著刀,就去尋住在宮中的黎朝名義上的君主——黎維祺一家。

鄭祚是個聰明人,在他想來,此時對自己威脅最大的,其實不是外邊的明軍,而恰恰是黎維祺。

原因很簡單,他既然投降,那明廷為什麼願意接納呢?

因為安南不是內地,這裏獨立於大明已有百年,此前也不過被統治了幾十年,還非常不愉快,如果明廷直接插手統治,恐怕入不敷出。

而他鄭祚,可以當這個“維持會長”。

但在此之前,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合適,那就是黎氏,如果黎氏還在,既有名義,而且又沒有實權和太多舊部威望,豈不是更適合做明廷的傀儡?如果是那樣,明廷還有什麼理由繞過自己。

但他破門而入之時,卻是麵色煞白

裏麵根本沒有人......

這自然是雷汜的勾當,就在不到兩個時辰前,錦衣衛已經通過在禁軍裏的暗樁,通過宮牆小道,將黎維祺一家轉移至宮外。

也不怪禁軍看的不嚴,過去近百年,鄭氏一開始還對黎氏嚴加看管,後來就沒當一回事,隻是在宮內指定了住所,死活都懶得管了。

鄭祚麵對空蕩蕩的宮門,愣了良久,忽得麵色決然,提刀返回宮中,威脅妻妾子女自盡,隨後領兵和世子鄭根,在遍及半個河內城的火光中,率軍衝破宮門,與外麵的亂軍砍殺一團。

戰鬥持續至日近正午,才基本結束

下午,明軍步營先鋒六千餘入城,維持秩序

陳桂找到黎維祺後,伏地痛哭,涕泗橫流

隨即配合明軍,在城中貼出安民告示

表示乃是鄭氏挾持後黎宗室,苛虐王室,有違人臣倫理,為上國所聞,故興師征伐,本是作為宗主國,替黎朝宗室誅滅叛逆,匡正社稷,重定君臣之道。

不得不說,這個理由,在這個年代,那就是天然政治正確的,尤其是對於安南這種,和朝鮮一樣,受儒家文化影響近千年的東亞文化圈國家而言。

焦璉也頗給黎氏臉麵,將其迎入內宮,並“讓”其委任陳桂為宰相,十數名參與謀事的內應官員充斥六曹。

然後黎維祺便在感激涕零,當然,也是別無選擇之下,迅速擬定了一份敬獻給南京的請罪謝恩的國書。

在國書當中,第十八代安南國王,後黎皇帝黎維祺,先是向大明天子請罪,表示自己“能劣行卑,未能約束臣屬,而犯天威”,然後又請罪不應僭越皇帝號,辭帝號,王爵。

過去,越南君主,對內一向都是以“皇帝”號自居的,明朝雖然也知道,但畢竟沒法管,隻要對方在往來國書上,還是自居為安南國王,就不予計較了。

而現在,黎朝宗室連這個也辭了

在請罪之餘,對大明的“仗義執言”,“匡扶正義”表示感謝,並承諾,此時大明出兵一幹糧草、銀餉消耗,和將士功勳賞賜,都由安南補償。

最後,安南,請內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