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頓時疑惑
朱由榔輕聲問道
“瞿卿,你知道朕剛剛踏進這紫禁城時,心中在想些什麼嗎?”
瞿式耜不好回答,但也不難猜,所謂天子功業,無非那種統禦天下,克敵還師的無上榮耀感
“陛下光複社稷,功成中興,自矜一些也沒什麼。”
朱由榔卻是歎息道
“那時候,朕心中隻是想,走到這一步,到底死了多少人啊?”
瞿式耜一時無言
“朕知道,那些個大臣、士子們都在猜,這天子是想幹嘛?是要分化士紳,好把握大權呢,還是想什麼其他權術手段,製衡朝堂。”
“其實朕想得沒這麼複雜,我就是覺得,一路走到今天,死了這麼多人,流了這麼多血,卻還要回到那條老路上,是不是太對不起他們了?”
瞿式耜斟酌勸道
“可陛下,事急則敗,事緩則圓,還得一步步來啊。”
他知道天子擔心什麼,肇慶那裏,能實行新政,不代表江南也能,江南士紳們之所以願意支持你朱由榔,很大程度就是盼望奪回曾經失去的特權。這是擔心朱由榔上頭,真就直接和士紳集團開戰,屆時得不償失。
朱由榔頷首道
“朕知道,所以才想了這個拉一派打一派的法子,科舉肯定是要搞的,但不是現在,現在開什麼恩科,江南立馬就會重新變成士紳們的天下,什麼新政,還能弄下去?”
“我知道瞿卿你心中有疑惑,呂卿年邁,身體也不怎麼好,最多一兩年就要退下去,朕今日卻還讓他接替你的光複軍大都督府長史之任。”
這是今日早上朱由榔下旨做得變動,原本瞿式耜除首輔外還兼任光複軍大都督府長史,如今卻是轉給了眼看不久就要退任的呂大器,瞿式耜倒沒什麼失望之類,畢竟內閣改製後,他這個首輔就是名副其實的丞相,不缺這點權力。
但天子這番決定,卻讓人很難看懂,不過瞿式耜何等老辣,稍加思索便明悟了。
“陛下是想讓一個有爭議的人接替呂閣老的位子,所以這個長史其實不是給呂閣老的,而是給後麵那人的。”
可是,是誰呢?
文安之、張家玉,還是陳邦彥?可是這些人就算繼任輔臣,雖說可能有爭議,但也合乎常規啊?
朱由榔看向自己的首輔,悠悠道
“瞿卿,你我君臣相知,我素來不會瞞你,你說的不錯,的確是有爭議,而且爭議不小,所以才行此迂回。”
“朕想......讓軍中帥臣入閣!”
此言一出,猶如晴天霹靂,縱使瞿式耜數十年宦海沉浮,都差點沒反應過來,如今戰事未盡,很明顯,朱由榔的意思絕不是讓某個軍中將帥轉為文職,從讓呂大器兼任大都督府職務就能看出,朱由榔的意思是,這個武將,入閣後,依舊擔任軍職。
事實上,漢朝、唐朝,出將入相的例子數不勝數,尤其是漢代,大將軍、車騎將軍不僅是軍職,同時也是政治身份,是可以參與到決策當中的。
但宋代以後,武將便被排除到決策層之外,淪為工具人,到了明代,廢除宰相後,前期大家都沒完整決策權,隻能圍繞在皇帝身邊,後期則是文官與宦官分權,武將依舊沒有存在感。
而朱由榔要做的,居然是要把武將拉回決策層,也就是大明朝,要有一位武將的內閣閣臣!
瞿式耜緩了好半晌,才連忙道
“陛下,這閣臣屬於文職啊,如何能授予武將?便是授予,也應當先將其人轉為文職,再行提拔。”
“這就是朕想說的,從來都說宰相、內閣屬於文官,可明眼人都知道,你們才是拿主意的人,凡軍資供應、糧餉征集、將佐調動,難道不還得聽內閣決策嗎?既然內閣也要管軍事,就不是純粹的文官機構,而得是一個文武並有的議事之所!”
朱由榔的野心遠比瞿式耜想象的要大,他不隻是要通過此舉來改變文貴武賤的畸形政治生態,而是想通過一步步的嚐試,將明朝所謂的“內閣”,改造成真正的內閣!
是的,責任內閣。
當然,現在想這些還早,畢竟此時被朱由榔細心嗬護下的新興資產階級還沒有壯大,其力量還不足以與地主階級相抗衡,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恐怕很難看到這個國家性質徹底轉變的那一天。
但,他依舊要踏出第一步,先打破文官士紳集團對於中央決策層的壟斷,從此之後,內閣≠文官,在全國的政治決策中,哪怕是和軍事無關的決策,軍方也會有發言權。
當然,朱由榔也作出了限製,將領可以出任閣臣,但不能出任首輔,以避免軍政一把手是同一人的情況。
“陛下中興社稷,威望無以複加,自然無須擔心,可陛下有想過日後嗎?陛下子孫之時,又當如何?會不會有權奸趁此秉政,架空皇室?自古為何寧願文官亂政,也要打壓武將?不就是因為,武將亂政的後果,比文官嚴重多了!”
這番話可謂真誠,一般臣子哪裏會和皇帝討論對方死了以後的事情?朱由榔緊了緊身上披風,釋然笑道
“對啊,朕是不怕,可朕的子孫呢?煊兒呢?他們登基之時,未必會有朕這般威望,會不會被架空,乃至亡國呢?”
言罷卻是望向遠處依舊車水馬龍,燈光點點的南京城
“可瞿卿,你可能不信,但朕真的想說,我不在乎。”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還有太祖皇帝,他們都想著要如何千秋萬代,要如何江山永固,可朕,真的從來不在乎這個。這一朝一國,便如同人一般,哪裏有真能萬歲的?是人就會死,是國就會亡,怕得,是臨到滅亡之時,都沒有什麼足以稱道的地方。”
“若是有朝一日,朕的新政能夠生根發芽,這個民族能真正進入新時代,朕也好,大明也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也就該退場了。”
“這些話隻是你我君臣私下交心而已,還望瞿卿保密,夜中風寒,瞿卿早些回府吧,來人,提個爐子跟著,好生護送瞿閣老。”
瞿式耜聞言卻忽得呆住,手足無措,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朱由榔收回目光,緩步向殿下走去,隻留下瞿式耜一人,望著滿城燈火,無言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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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宮中下達新的詔書,陳邦彥轉為浙直總督,總領江南民政事務,廣東,是朱由榔最早的基本盤,幾乎所有新政策,都是廣東最先實行,這位之前的兩廣總督被提調過來,就是為了江南新政推行事宜。
同時,張同敞、王夫之、張家玉等一批新政幹將,先後趕往京師。
除此外,三年間,尤其是戰爭期間,表現突出的一大批地方官吏被調撥到江南地區,如應天知府、杭州知府等核心地帶,由湖廣保衛戰其間表現突出的武昌知府連城璧、嶽州知府顧炎武擔任。
新的江南行政機關,以經過戰火考驗的原肇慶朝廷地方主官為首,夾雜新進士子和被征召的江南官紳。
很顯然,朱由榔一上來,就把整個朝廷最具戰鬥力、最忠誠的官員們集中在江南地區,這就是他的底氣,這三年以來,朱由榔不僅擁有了一支強大軍隊,同時,也建立了一支和自己同進退的文官隊伍。
他不會刻意排擠江南士人集團,但前提是以我為主,他們可以參與,但不能主導。
隻是,這些人真的會甘心嗎?
新年將至,但光烈三年,卻注定是風雲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