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衝冠(上)

鄔子寨的火實在是太大了,以至於軍山湖南麵都能依稀看見,當然最先獲知消息的是清軍,多鐸收到具體過程後,沉默良久。

他之前受趙任投降的影響,並沒有將對麵的明軍當成一回事,隻當成昔日弘光、隆武朝那些個一盤散沙的蝦兵蟹將,頂多就是加上順軍和西軍那些流賊而已。

可現在,事實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無論何時,這個曆史悠久的民族,總會在特殊的時候,湧現一些真正的英雄人物。

塔天寶幾乎是以自己和不到三千殘軍,將明清雙方本來懸殊巨大的局勢扭轉過來,雖然從力量對比上來看,依舊是清軍更占優勢,但是就戰略形勢看,軍山湖這個戰役中最重要的地理優勢和要衝,先從明軍手上丟失,而現在,卻是雙方都沒辦法控製了。

兩軍的後勤補給都陷入了困頓,當然,不同的是朱由榔這邊是已經完全斷絕,殺馬度日,而多鐸這邊還有點存糧。

朱由榔這邊,過了一日才得到了消息,因為當日留在蘆葦蕩沒有參加詐降的幾百士卒裏,有一部分沒有北上南昌,而是直接劃船到軍山湖南麵找朱由榔報信。

再通過昨日一天一夜的火光,不難猜測出發生了啥事。

說實話,朱由榔的心情很複雜。

既有某種羞慚,又有愧疚,因為當初他處置章曠、何騰蛟,其實主要是為了打壓朝中的東林、清流派係,加強自己的權威,完全是出於某種政治目的,恐怕他從頭到尾都沒怎麼記起塔天寶這號人物。

可對方,卻是用生命作為回報。

另一方麵,他一直覺得趙任投敵這事,相當程度其實是他的問題。

作為一個前世當過最大官就是中學課代表的普通青年,一夜醒來就成了一個流亡政權的最高領導人。

從剛剛重生時,完全破罐子破摔,出於應激反應,啥都不顧硬莽,到後來在大臣們幫助下,對許多政治規則和麵臨局勢有了了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隻提出自己想法,盡量不幹涉政務的“賢君”,再到現在“斬馬焚舟”後,蛻變為一名真正果斷決然,有自己主見的青年天子,朱由榔用兩年多時間完成了自己在政治上的基本成熟。

回過頭來,不禁反思,如果自己當初能夠敏銳注意到反正而來的原清軍綠營,由於在明清之間反複倒戈,他們對於局麵逆勢時投降是沒有啥心理壓力的,自己就應該早做防範,比如把趙任安排到前軍或者左軍那種以農民軍為主的部隊裏,在安插一個副將,可能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了。

但世上沒有後悔藥,學習總是要交學費的,何況是學帝王之道?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辜負塔天寶和三千將士用生命換來的戰機,奮力一搏!

次日清晨,五萬明軍將士吃完最後一頓馬肉,列陣以待。

朱由榔親披鎧甲,也不駕什麼馬車,隻是徒步而行,如今軍中除了偵騎所用戰馬外,其餘馱馬、挽馬基本全部宰殺殆盡。

所有將士都目視著自己的君主,沒有什麼萬歲歡呼之聲,隻是默默注視,不發一言,但那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然和悲壯在所有人胸中升騰。

或以功成,或以身死,別無他選。

朱由榔還是那身皇後親縫的玄色大氅罩在外麵,走到高處,先是麵色凝重,從親衛手中接過一盞濁酒,麵朝北方鄔子寨處,橫撒於地,隨後棄盞,提起一旁鼓槌,奮力錘擊。

“咚咚咚......”

鼓聲傳出,軍中旗、號、哨交相揮舞吹動,大軍沉默無言,邁步向前,五萬大軍,以營為單位,向東麵齊頭並進。

滿清東路領軍親王,和碩豫親王,愛新覺羅多鐸按刀而立,麵向西邊,肅然而立。

口中軍令不斷

“完顏老將軍!”

“老臣在。”

“領鑲白旗騎兵四千,陳兵大陣北側,尋機插入敵陣!”

“嗻”

“屯濟、尚善分領左右綠營諸總兵,列為大陣,何洛會率鑲白旗步軍主力在後掠陣,其餘鑲白旗白甲和精銳由我親領中軍!”

“嗻!”

一番布置下去,兩軍大戰箭在弦上。

明軍由於沒有建製騎兵,選擇列為緊密方陣,緩緩推進。

先是行到之前兩軍攻防的陣地前,這裏有前幾日就修建好的壕溝等工事,明軍停下後,開始重整隊列,火銃手上前。

清軍這回沒有留下餘手,總共約八萬步騎,全部出動,分三麵圍攻明軍,明軍隻是在潤陂之下,背靠軍山湖,三麵接敵。

八萬人聲馬嘶,響徹原野,震撼天際,而明軍這邊,卻是出奇安靜,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歇斯底裏。

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退路,反正都是死,又有什麼區別呢?多鐸其人作戰風格,大多數將佐都有所耳聞,士卒們聽上司講過,也知恐怕難逃一死。

反正,能和堂堂大明天子死在一塊,在這個年月裏,明廷近三百年統治的慣性下,普通人心中,天子二字還是相當沉重的,如此天上人物,能和他們這般粗野莽夫同生共死,倒也不枉此生。

最先衝上來的是清軍綠營大陣

六十步

明軍方陣裏火銃開始逞威,好在明軍雖然糧草斷絕,但火藥卻是儲備了不少,打這一仗絕對是夠了,反正此戰之後,要麼成,要麼死,到也用不著省。

三段擊隊列輪番放銃,硝煙彌漫陣前,彈雨飛馳,清軍最前排士卒不斷撲地,很快清軍的弓手和火銃也開始還擊,兩軍遠程火力不斷輸出。

經過一年幾乎“一日一操”訓練的明軍火銃手動作利落,上前放銃、退後裝彈,再加上定裝彈藥的速度加成,這個年頭,火繩槍基本就是靠密集殺傷,瞄準毫無意義,端平就是,明軍火銃竟是如同鞭炮般連綿不絕。

清軍雖然火銃也有不少,甚至三段擊戰術他們也不陌生,但奈何無論是訓練度還是裝備都比不過明軍,要知道,明軍這邊固然都是才訓練一年左右的新兵,但清軍綠營更惱火,近半人馬都是今年前半年才被多爾袞的擴軍令,從各地強征而來的青壯。

更何況,相較於此時依舊以將主兵頭為主的清軍綠營,光複軍更為明晰的隸屬體製也讓號令陣型更加統一。

而且,明軍的火力輸出還不止如此,潤陂高處,早已校對好炮位的明軍兩個炮營開始吞吐火舌。

餘龍部水師覆滅後,好在當初為了在軍山湖邊利用炮火打擊清軍,水師三分之二火炮都在蔣挺這邊,朱由榔將其卸下,加上自己手中一個炮營,卻是又有了五個哨,約九十門新式野炮。

潤陂本身就是個不錯的炮兵陣地,此處是周圍方圓十幾裏內的製高點,對著清軍大陣便是一波猛烈輸出。

重新設計的火炮無論是射程還是速度都要比清軍紅衣大炮強,更別說有接受過基礎教育,係統學習了宋應星撰寫的操作手冊後,教導師出身的炮兵軍官帶領,準確度也突飛猛進,此時明軍炮兵部隊綜合能力,至少已經達到了同時期歐洲水準(此時的歐洲三十年戰爭剛剛結束,軍事技術突飛猛進,西班牙等國已經開始設立專門的炮兵學校,用簡單的數學和工程學培訓炮兵軍官)。

隔著三四裏地,按著清軍步兵大陣錘,而清軍隨軍的紅衣大炮,卻是連夠都夠不到。

短短的六十步,宛如荊棘般讓清軍寸寸失血,每一步都有上百士卒倒下,等相距二十步左右時,卻已然傷亡兩千餘眾。

明軍這邊傷亡沒這麼嚴重,一方麵得益於陣型緊密,前有大盾陣鋒,火銃隻在縫隙放銃,同時,上千抬著擔架的隨軍民夫也等候多時,一旦有人中箭,立即抬下去消毒包紮。

若是輕傷員,自行包紮後就能繼續投入戰鬥。

隨著明軍陣列中,一波黑黝黝的掌雷投擲過來,清軍前列頓時四處閃躲,經過多日交戰,他們早就知道這是啥玩意了,當然不會犯傻等著被炸,但陣型也不可避免的散亂起來。

明軍士卒陣鋒當前,火銃兵上刺刀,跨步向前,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