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寧家人的憂心,這一晚,宮中勤政殿的燈火,直到深夜才熄。
若非宮規森嚴,輕易不許朝臣在皇宮中留宿,隻怕這一晚,永泰帝是不會放他們出宮的。
而提著燈籠出得宮來,一路就見許多官宦人家,仍亮著燈火點點,俱都了無睡意,都在等消息。
程嶽回到英王府,就見四位兄嫂,全在廳中等著他。看他們的神色,估計今日宮中發生的事,俱已知曉了。
可見著他,孟大夫人頭一句話卻是,“餓了吧?我讓廚上煨著粥呢,還有芸兒茵兒兩個丫頭親手給你做的麵條和小菜,要不要用一點?”
程嶽點點頭,卻道,“大嫂吩咐下去就好了,我有話說。”
孟大夫人立即揮手,讓身邊心腹丫鬟去忙了,自坐下聽小叔說話。
程嶽垂眸,開口就是石破天驚的一句,“皇上已經任命俞誌國將軍為此次慶州援軍的主帥,而我也主動請旨,擔任監軍一職。”
程峰程嶺兄弟倆聽得麵麵相覷,然後謝二夫人一開口,便帶上了泣音。
“三郎,你爭這個幹什麼?那俞誌國是皇上的心腹,若打贏了,功勞全是他的。萬一輸了,你就是去背黑鍋的呀!”
孟大夫人也哭了起來,“三郎你自小身子骨就不大結實,幾年前還大病了一場。這才養好了幾年,便要出征。萬一刀槍不長眼,可怎麼辦?”
可程嶺卻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就算如此,又豈能推脫?要不三弟你想想辦法,向皇上保舉我去吧。”
程峰道,“我們英王府以軍功傳家,這個時候率軍出征,原也是本份。隻不該三郎去,也不該老二你去,該我這做大哥的去!”
程嶽道,“大哥二哥,你們就不要爭了,若皇上肯用你們,早多少年前就用了,還能等到現在?我若不是身子一向文弱,皇上肯讓我當這個監軍?”
謝二夫人掩麵泣道,“皇上,皇上當真的是要絕我們英王府一脈啊!”
否則她和大嫂明明身體康健,為何嫁入程家多年,始終沒有個一兒半女?
原以為是自己肚子不爭氣,後來才漸漸明白。宮裏,是死也不會讓他們這原先的嫡太子一係留下血脈的。
而她當初會被嫁進程府,隻是謝家聯手皇上,淑妃為了邀寵,掩人耳目的一出戲。
程峰咬牙道,“要不,三郎你走前,挑兩個丫頭收房吧。”
說來誰也不信,可他這個弟弟就是這麼潔身自好。二十好幾的人了,愣是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屋子裏幹幹淨淨。
可程嶽卻平靜道,“就算我收了房,她們也能成功有孕,孩子能平安的生下來嗎?就算生下來,又能平安養大嗎?大哥,不是我不肯留後,而是有些事情,如果沒有絕對的實力,是行不通的。所以這也是我這一次要主動請纓,帶兵出征的緣故。
今日之事,你們應該也都聽說了吧?若不是有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事,慶平很有可能就被賜予我為妻了,到時你們覺得咱家又該如何自處?”
這話說的,程家兄嫂心裏都難受極了。
卻又不得不承認,程嶽說的都是對的。這幾年若不是程嶽百般設法,謀到了都察院的官職,程家可能早就被皇上壓垮了。
到底程峰是大哥,既然事情無可挽回,很快便振作起精神。
“既然如此,咱們也別想那麼多,我去叫些幫手回來。隻要能跟著你打勝仗,咱們也不怕過這個明路。”
他說得含糊,孟謝二位夫人皆未曾留心,但程家三兄弟卻是懂的。
可程嶽搖頭,“眼下還不到時候。這回的戰事瞧著雖然凶險,但我覺得並無大礙。西胡人雖然凶悍,但內亂也多,隻要弄幾個細作,散布一些流言,說不好便能不攻自破。”
程嶺讚服道,“怪不得這些年你一直用心收集各個邊關的消息,莫非早料到有此一戰?”
他也是軍旅出身,比起兒女情長的離別擔憂,更願意討論金戈鐵馬的戰事本身。再說好男兒,誰沒有建功立業,平定天下的豪情壯誌?
程嶽微微頷首,“有些話,我在皇上跟前不便多說,但在兩位兄長麵前,不妨給你們交個底。這場戰事,我有七成把握,能贏。”
這話說的兄嫂都放下心來。
他們知道,這個小弟雖然年幼,做事卻是極有分寸。如果他敢這麼說,就一定就是有這份把握。
程峰道,“既你覺得能贏,那咱們也不拖你後腿。隻你身邊起碼得配幾個人,確保安全。”
這回程嶽點了頭,孟大夫人也道,“那我就去給你收拾行李,還有護身鎧甲。”
謝二夫人道,“我去配些香料,路上防蟲辟邪都用得著。”
眼看家裏人都忙了起來,程嶺本說去給弟弟找幾本先祖做過筆記的兵書,也好帶著做個參考,程嶽卻把他叫住。
“二哥,我還有件事,隻能要托你了。”
程嶺問,“何事?”
程嶽道,“大哥為人忠厚,卻過於剛烈,失之圓滑。而二哥你機敏善變,就算我兵敗戰死,也能撐得起這個家。旁人我沒什麼好擔心的,隻請二哥多照看些宮中的芳兒,無論如何,決不能讓皇上禍害了她!”
程嶺微怔,隨即慎重點頭,“你放心吧,那丫頭也算是我們家看著長大的。便是你不說,我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皇上糟蹋了她。”
程嶽搖頭,“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怕我走之後,會有什麼流言傳出,讓那個傻丫頭存著犧牲自己的心,掉進皇上的坑裏。”
回想永泰帝此人,確實最喜歡玩這一套。
程嶺點頭,“好,我記住了。”
然後他依舊回去找兵書了。
而程嶽獨自一人回到書房,望著燈火靜默出神。
沒有人知道,他從呱呱墜地開始,就背負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他是大梁皇朝的子孫,卻是來自一百多年以後的另一支。
所以,他知道這場慶州之亂,最終,還是會大梁朝廷的勝利而告終。但是,過程將會持續整整七年。
而這七年之亂,帶給大梁朝的傷害將是無比巨大的,也是整個王朝由盛轉衰的節點所在。
原本,他是不想管的。
因為身為皇族中人,他清楚的知道這一世自己所在的英王府,會在這一朝徹底覆滅。將先嫡太子的血脈盡毀,是永泰帝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的兩位兄嫂,還有他自己,都在劫難逃。
那麼,作為一個將死之人,他為何還要象後世那樣,操心這個糜爛而破敗的朝廷?
尤其,當他得知自己另一世的那個妻,在還沒來得及進門,就被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幼帝下令害死,而理由隻不過是聽說她有幫夫運時,他就徹底的對這個王朝冷了心。
最是無情帝王家。
可若是連那麼一點人情味也沒有了,這樣肮髒的血脈也不必延續。
可是,當他存著必死之心去到上溪村,準備接受即將到來的命運時,整個人生竟是發生了那樣奇妙的變化。
原本該死在這場肺癆中的他,意外的被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女孩兒救活了。
他開始好奇,如果自己能“出乎意料”的活下去,又會發生什麼?
他開始嚐試改變。
他資助寧家做起了絲綢生意,他謀求官職走上朝廷。
他在南下尋糧,拯救水患時,不意遇到了石茂重,就此提前了數年,開始了對江南鹽政的清洗。
否則江南鹽政的糜爛,直到慶州之亂,皇上著急用錢時才會爆發。而那時造成的惡劣影響,將大大超過現在。
而他提前尋回來的番薯,不僅讓江南百姓躲過一場大饑荒,也極大的保存了國力。
但真正讓他重新燃起改變朝廷的欲望,還是因為傅榮破了相。
其實,他並不在意那個進士傅榮,在寧懷璧的春闈宴上對他的冷嘲熱諷。但是那日郊遊時,當他看到傅榮連馬鞍鬆脫了都沒察覺,還跑來挑釁自己時,他心中一動,不經意的悄悄停在一堆亂石前麵。
果然,傅榮摔了下來,他的臉正好被塊尖石劃破了。
一個破了相的人,連官兒都做不成,又豈能論及其他?
那一刻,程嶽徹夜無眠。
別人不知道,來自後世的他卻深知,傅榮毀掉的,不止是一張臉和官途,還有更多更有權勢的東西。
他的母親,當年以美貌才情聞名的傅夫人,其實和永泰帝一起,聯手隱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而這個秘密,將在永泰帝挑選繼承人時浮現。可因為傅榮毀了臉,注定將永無出頭之日。
於此時,不過是少了一個誌大才疏的紈絝,但對於大梁王朝,卻會因此少一個剛愎自用,又昏庸無能,奢侈糜爛的君王。
那一夜,當程嶽獨坐到天明時,他開始真正有了活下去,改變這個時空,這個朝廷的欲望。
如果上天真的願意多給了他這一世,多給他一百多年的時間,他是否就能改變一些事情,至少讓百姓活得不那麼苦?
因為這是大梁王朝欠百姓們的債,理當由大梁王朝的子孫來償還。
所以,他入了監察院,然後不動聲色的開始清理那些日後會威脅到朝廷的害群之馬。
好比傅鉉,原本他仗著妻子與皇上的曖昧關係,做到了戶部尚書。後在這個職位上大肆斂財,短短數年,竟富過國庫。
但今世,卻因兒子的破相,讓皇上遷怒。
程嶽不動聲色的在暗中輕輕推了一把,就逼得他在母親過世時,解職回家丁憂了,從此再無起複的可能。
隻他雖然改變了一些事情,但有些事也因他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