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他曾經也想過,自己有一天可能也要從父親手中接過這件事,他不覺得這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但在他充滿希望離開家,跟著林師父來京師的時候,並沒有人告訴他“不可以”。

在他覺得未來有盼頭的時候,兩年間的憧憬和信心瞬間被打碎了,仿佛隻是一場夢。

他都有些分不清了,自己在京師度過的兩年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再回到工位,林師父麵色陰沉,其他人也氛圍低靡,明顯大家都聽到他們的對話了,心裏都不舒服。

嚴天擎希望這不是自己最後一次做林師父的助手,但林師父已經不動聲色的安排了交接,他手上的工作陸續被其他人承擔了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在京師感到浮於孤島般的困惑和迷茫。三年前他來到這裏,身邊有趙白和其他同窗,這隻是每個讀書人的必經之路,除了緊張的考試,他對這裏沒有留下過多印象。兩年前他來到這裏,麵對三年後並不確定的未來,他是充滿希望的。看著跟家鄉截然不同的大城市,雖然他不確定自己究竟可以在這裏走多遠,對今後的生活也是充滿希望的。即使每天忙碌,沒有與勞動匹配的報酬,他也從來沒有懷疑過。

到了傍晚,他手上已經沒有獨立負責的工作了,幫林師父整理了全天用的材料,這一天按時下班了,沒有像往日裏,大家經常需要忙到天黑。大家就像有默契似的,都早早回去了。

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林師父對嚴天擎說:“我很舍不得你。說實話,我帶過很多學生,在他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沒你做得好。你確實是有天賦的,你父親的話……也別太往心裏去,他是個始終在小地方賣命討活的人,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自己對生活的理解,但說的話還是片麵的。但是沒有辦法,你家世代從軍,你的弟弟們又年幼,父親若是不去,隻能你去。”

最後一句話,林師父說的很坦然,也足夠堅定。

嚴天擎的鼻子都發酸了,從下午交接工作他就知道,他留不住的。但這時候他多希望林師父能說幾句話來安慰他一下,就算是假裝挽留一下,他心裏都會好受很多。他還是不願意直麵必須服從父親突如其來的、不講道理的安排,他一直覺得那種話隻要不從林師父口中說出來,他就還有希望似的。

就像麵對一個未知的三年之期,隻要沒到對他下判決的那一刻,心裏就能充滿希望。

林先生就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又說:“孩子,我就不說沒用的話安慰你了。在我眼裏,你還是個孩子,但你也不小了,你到可以承擔責任的年齡了。但是,我也不得不說,我很對不住你,以前給了你不確定的希望……其實你也看得到,你的這些前輩們,他們並不容易。你熬到那一天,也不見得能比他們輕鬆啊……你是個韌性很強的人,從我剛開始教你們,我就知道你是個放在哪裏都能做出成績的人,你不一定是頂尖的,但你也不是平庸的。孩子,在哪裏都是吃一口飯,不要怪你父親,在什麼職位都認真對待,踏實做事,你以後會好的。”

“先生,您為我保留,好不好……以後有機會,我還回來找您好不好?您在這裏給我留一個位置,我可以從頭做起,可以麼?我……我帶一些不急的材料走可以麼?我做好了就寄回給您,像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您也在做的工作一樣。您以後也把材料寄給我,我做好了就給您寄回來,我還可以幫大家減輕一些負擔……”嚴天擎的語氣可以說是懇求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底線正在崩潰。

林師父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隻是拍了拍他的肩,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了。

晚上,嚴禹隆又來了,臉色並不好看,也沒再說白天的那些狠話。兩人就無言的各做各的,嚴天擎打掃衛生,理清大家一天的工作,拾掇著準備休息,而嚴禹隆就不聲不響地看著。他看到嚴天擎就寢的環境,終於說了一句:“到店裏住吧。”

嚴天擎搖頭:“我走了晚上沒人值守。資料多,有的也陳舊,害怕走水,得有人守著,不然損失嚴重。”

“願意站好最後一班崗,這是應該的。”嚴禹隆肯定了一句。

嚴天擎的身影頓了一下,木然地拿起旁邊一摞寫得密密麻麻的紙,走向了後院的住處。

嚴禹隆把一個紙包塞給他,沒再說什麼,回客店去了。

直到鋪開寢具,嚴天擎才打開紙包看了一眼,是幾塊點心,在京師很有名氣,是一家大酒樓的招牌之一。他想,興許是父親覺得白天的話說的太難聽,才給他買點心。

他沒有吃,包好放在了旁邊,鑽進了硬邦邦的被子裏。

一包點心才收買不了他,他還是很難過,躺了很久,才在諸多負麵情緒裏睡著了。

第三天,他照例開了門,打掃衛生,大家就位之後,他把前一天父親送來的點心分給大家,拿起又輕又簡的行李,向所有人一一道別。在他轉身踏出門的一刻,林師父拉住他,沉默著塞給他一遝材料,拍了拍他的肩,順勢抬手揮了揮,在門口目送他走遠了。

是前一天他央求林師父的,希望林師父繼續分給他一些工作,他做完就寄回來。他的心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雖然這希望的火苗非常微弱。

他到父親住的客店裏找父親碰頭,兩人一起離開了汴京。

後來,他和父親分開了,父親回家了,他自己前往軍營。父親沒送他,他也不願意回家耽擱,兩人就匆匆別過了。有了父親去大鬧的經曆,他們的隔閡更深了,分開的時候就像陌生人似的,兩人調頭走上了不同方向的路。

嚴天擎不會想到,這就是他和家人見的最後一麵。不過,即使給他一個好好告別的機會,也許他還是會選擇直接拿起包袱,平淡地說一句互相寫信,就立刻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