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那時並不知道,他爸媽就是一直被他叫叔嬸的那倆,姐姐也確實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姐。至於他今後要去的那個家庭,那是他的伯父伯母跟堂哥。
不過這點事兒很快就被他忽略了,下了黑黢黢的坡道,幾百米後就進村了。姨外公早就坐在村口的一截木樁子上等著他們了,小老頭兒興致勃勃的樣子像個孩子。他們走進村中,家家都有老古樸的圍牆和新漆的門,門口的燈籠延伸出一條紅澄澄的小路,除了手寫的對聯,還貼著各路神仙的畫像,地上零星散著炮仗紙皮,離新年鍾聲仍有些時間,各家院裏都是孩子的歡笑聲,還有斷斷續續響著的花炮聲。這村落不大,倒十分熱鬧。
夏微予和姐姐從來沒見過這場麵,雖然家裏靠著那點兒薄田養瓜過活,但他們一直住在城裏的老舊小樓房裏。說是城裏,不如說是城鄉接合部,周圍破破爛爛的,連個像樣的公交車站都沒有。離那塊瓜地不遠的地方,別人家從院子後麵施舍出一塊小小的貧瘠的空地,給他們建了小院子,當做倉庫,院裏長期堆滿雜物。後來拾掇拾掇,勉強砌出個小夥房,除了灶也塞得進一張行軍床,有時姨外公就湊合在裏頭過夜了。瓜地邊上也有個可以歇腳的小破棚,爛絮破墊扔了一地,天不冷的時候也能將就過一宿。他們姐弟偶爾會在小夥房或者小破棚裏住一夜,大人怕他們跑丟,不讓遠離視線,所以他們也不愛去那邊,還不如在城鄉接合部的樓下自由。瓜地那邊說是鄉下,也不如說是城市周邊郊區,周邊就是省道、汽修、開發區,跟真正傳統農村還是不一樣的。
如今他們終於見到了真正的村莊,覺得一切都特別新鮮。
“喲,柳大今年回來啦,幺兒去接你們可順利喔?”
“柳大,這幾年還好?咋還瘦了,回來就多吃點兒。”
“栓子來家裏喝口酒哇?你嫂子剛燉了雞,可香的呢!這是弟妹吧,也回來啦,哎喲喲這誰家孩子都這麼大啦,長得真機靈,來奶奶屋裏抓把糖吧?”
“新年好,柳大哥,有空來家裏打打牌!”
姨外公挨個應著,越是往裏走著,越是開心。他的家並不遠,一路上經過每戶人家,人們都會出來熱情招呼,好像姨外公這次回家是村裏的一件大事兒似的,鄉裏鄉親的都笑容滿麵,他們一行人也受到了極大的關注。
隻是有些鄉親帶著濃重的鄉音,他們說了些什麼,除了姨外公和他弟弟,其他人就聽不懂了。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姨外公的家。
姨外公的老父親早就在門口候著了,姨外公大老遠就喊著爹,那老爺子扶著拐杖,努力了好幾次才從小馬紮上掙紮著站起來,腿腳顫顫巍巍,艱難地迎出門去,然後被姨外公摟了個結結實實。
緊接著,一眾人也扶著一名瘦小的老婦人從屋裏出來,老婦人嘴裏叫著什麼,外鄉人聽不懂,大約也猜到是姨外公的乳名之類的。老婦人腿腳更不方便,身形也更加佝僂些,嘴裏沒什麼牙了,臉癟癟的,老淚縱橫下看起來更是滄桑,隻有那眼裏灼灼閃爍的光是燈火之下也無法掩蓋的情感。
老婦人最後幾步丟開了攙扶自己的兒孫,跟姨外公撞了個滿懷。或許因為太激動,用力之大差點兒把姨外公撞翻了。
姐姐還沒見過這種大團聚得場景,也受到感染,開心地圍著大人們蹦蹦跳跳,利利落落大大方方按著提示對長輩們依次問好,外祖、姨舅、兄嫂喚得毫不含糊。然後,自然而然就跟其他同齡的孩子打成一片,跟其他女孩子拉著手,發出開心的笑聲。
年幼的夏微予還不太懂這種人間情懷,也早就在過來的一路上被鄉親們的熱情嚇得不敢吱聲兒。他一貫不知道怎麼應對別人的熱情,在幼兒園的時候也沒有一起玩的小朋友,總是比較沉默、怕生。此時隻會緊緊抓著三嬸的手,躲在人後,甚至有點兒驚恐地望著那家人喜極而泣的團聚重逢。
眼尖的還是曾外祖母,很快就看到了躲在人後的小小孩子,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就這樣從三嬸背後給拉到了眾目睽睽之下,老人咧著嘴對他說了幾句話,他聽不懂,又被老人拽著進了屋。
他也沒想到瘦小的老太太哪兒來那麼大勁兒,他覺得自己都快搖搖晃晃地飛起來了。進屋之後才看見,原來裏麵的親戚比外麵還多,他們從四麵八方湧入正屋,幾乎塞了個滿滿當當。老太太一邊抓著他的手給他哈氣暖著,一邊又跟他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
夏微予挾裹在一群人之中,不比在火車站的擁擠中更暈頭轉向。
他的視線越過這些人的肩頭,尋找著三嬸和姨外婆的身影。他學不會姐姐的那份坦然,隻想繼續躲回自己最熟悉也最信賴的人身後,唯有那樣才會讓他感到舒服一點兒。
但並不知道三嬸和姨外婆去了哪裏,除了一群讓他緊張害怕的陌生人,也隻剩人群之外一台黑白老電視最讓他放鬆。小小的屏幕裏有位又唱又跳的老太太,嘴裏說著“麻辣雞絲”。
他在這麻辣雞絲的節奏中被很多人蹂躪了頭發和臉蛋,口袋裏也被那些人塞了成堆的糖果和紅包。
“大哥他們到了,人齊了,媽,走,咱開飯!”
人群之中有人喊了一嗓子,於是鬧哄哄的人們瞬間就散開了,他們分工有序,各忙各的。
男人架起桌麵、端起酒壇,女人捧著菜進進出出,也麻溜溜地收拾幹淨了桌案上四處掉落的瓜子皮和果殼。小孩子們被大一些的孩子們帶出去,嬉笑聲充滿整個院子。
曾祖父領了眾人依次排著隊,點香、敬酒,前前後後地鞠好幾次躬,又是一番聽不太明白的說辭,菜被撤了下去,端回院中支好的大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