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奉德堂藥房,哭聲不絕。
趙丙申呲牙咧嘴地翻檢著陰幹的草藥,真恨不得將自己兩隻耳朵孔都塞住!
這李二少一個大老爺們兒,也忒能嚎了!
“娘啊,虧得你早來了!要是再晚一日,恐怕就見不著兒子了嗚嗚嗚——”李敬文胖臉上鼻涕眼淚齊飛,腦袋紮在老婦人懷中,吭哧哀叫,好似要把自己出生至今的所有委屈都宣泄個幹淨。
王麗華慌裏慌忙地跑來,連件像樣的外服都來不及換,頭上花白的頭發散亂著也顧不得,隻一味摟著他兒啊寶啊哭叫個不停。
李敬文麵上灰白,滿布血絲的眼睛掛在臉上,像是兩條即將流幹的溪。
“娘,大哥知道我沒死,一定不會放過我!我要上縣衙指認他!還有陳茵茵那個臭婆娘,我定要叫他們一起下地唔唔唔!”
“兒啊!”王麗華趕忙去捂他的嘴,“你可不要胡說!他好歹是你大哥,自家兄弟怎能相殘!”
李敬文怒上心頭,激動地掙脫開,咆哮:“他殺我時可沒把我當個弟弟看!”
“這罪要是定下來,他可就要被殺頭了!”王麗華滿臉是淚,哀聲道:“敬文,娘求求你,到堂上去就說這毒是自己誤食的,權且放過你大哥一次,成不?”
“娘!娘!!”李敬文不敢置信地瞪著她:“我也是你兒子啊!!”
王麗華悲痛地搖著頭:“你大哥他、他身上拴著李家的香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到地下可怎麼跟你爹交代啊!”
“我也姓李,那香火我也能傳!”李敬文掙紮著坐起身,緊緊抓住老婦人的雙手:“放他一次,下回要死的就是我!娘,你疼疼兒子吧!兒子定會好好孝敬你的,娘!!”
王麗華嘴裏苦得說不出,隻是一個勁地搖頭。
李敬文的心頓時涼了半截,無力地鬆開手,顫聲道:“原來……原來你明裏偏著我,心裏還是向著他……你、你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巴不得我早點死!你是不是也不想認我這個兒子!!”
“文兒啊!!”王麗華一顆心都碎了,緊緊摟住他哭道:“娘哪一次不是疼你的向你的!你這麼說,可叫娘怎麼活啊!”
“那你就別攔著我!”李敬文紅著眼吼道:“我做了頭上長毛的綠王八,連鬼門關都走了一遭,你還想叫我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總歸一句話:這家裏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到了這個地步,王麗華說什麼也沒用了。她抽抽噎噎地哭了半晌,終於妥協道:“兒啊,看在一家人的份兒上,娘求求你,別把你大哥逼上死路。他作惡害你,該罰,隻是與陳茵茵那事,你既沒有看見過,就當什麼也不知道吧。”
李敬文眼睛一瞪又要開口,王麗華拉扯住他的手,近乎哀求道:“文兒啊,好歹留他一條命吧!你爹走前千叮萬囑,娘怎麼忍心叫他父子這麼早就黃泉相見!”
“……你是說,常老太婆的死,不算在他頭上?”李敬文本就沒什麼主見,經不住勸,心裏合計半晌,遲疑道:“那頂多判他流放,萬一去的不遠,沒幾年就回來,我咋辦?”
“放心兒子!”王麗華忙道:“娘聽說縣裏來了大官,你這次去幫著陳茵茵說話,嶽丈高興了,興許就能幫你引薦!咱們攀上這層關係,何愁明年春試撈不著官做?過幾年,你大哥回來,你早就在京城安家,哪裏碰的著他!”
李敬文生鏽的腦子慢突突地一轉,覺得這話似乎有些道理,轉念一想,又覺得堵得慌:“難道就這麼放過陳茵茵那臭婆娘?”
“她一個婦人家,翻不起什麼大風浪。”王麗華早就看陳茵茵不順眼,這下可算抓到了把柄:“你放心,待陳玄林一走,她就是咱們娘倆手裏的鵪鶉,娘有的是手段,管叫她說往東不敢往西!”
李敬文支支吾吾,眼中仍有些猶豫。
王麗華和緩臉色道:“兒啊,娘早看出你跟玲兒那小丫鬟有情誼,這回要不是她,娘萬不知道你遭了這麼大的罪。此事一過,娘立馬做主,讓你收她進屋,成不?”
“真的?!”李敬文兩眼放光,瞬間將那點微不足道的掙紮拋到九霄雲外,笨重的腦瓜很狠一點,把羅瑛臨走前的交代忘得一幹二淨。
趙丙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絕望地喃道:“完了完了……這蠢貨要害死一群人!”
從縣衙到奉德堂要經過兩條街,快到中午,市裏正是熱鬧的時候,於是,滿街男女老少都目睹了三個衙役苦哈哈地抬著李二少奔赴衙門的壯景。
王麗華這深閨老婦再顧不得臉麵,也由桂姨攙扶著跟在衙役後麵。
堂上已經等了許久。
玲兒雙膝跪得發疼,臉上卻木木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羅瑛將劉雪蘭頭頂和腦後的銀針一根根拔出,冰涼的手心裏滿是冷汗。
“如何了?”她小心翼翼地將人扶坐起身,擔憂地問:“胸口還疼麼?”
劉雪蘭半睜著眼睛搖搖頭,自己撐著身子跪好:“我沒事了……謝姑娘……”
羅瑛握握她的手,轉頭望向跪在一處的陳茵茵與李宗耀。自從傳喚李敬文後,這二人就變成了兩尊石像,一個一動不動,一個一聲不吭,呆滯的五官似乎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讓人分辨不出他們真實的心境。
“大人!”萬眾期待中,小吏終於匆忙來報:“李舉人與其母王氏,在堂外候傳!”
陳玄林打起精神,將手中驚堂木一拍:“傳!”
話音剛落,堂外就響起一陣喧鬧之聲,一個黑瘦的老人推開阻攔的衙役,搶在前麵跑進來,對著陳玄林噗通下跪道:“大人!李敬文的娘都來了,為何不讓小老兒進堂!”
陳玄林頭疼道:“劉鄉老,此事與你並無幹係!”
劉鐵生望了一眼形銷骨立的女兒,眼圈立即變得通紅:“大人,兒女不管做了什麼,都是爹娘心上的一塊肉。小老兒一輩子沒什麼本事,就這一兒一女。要是蘭兒她真犯了什麼傻,當罰則罰,小老兒絕無二話!但若是她被人誣陷,遭人欺侮,小老兒搭上這條命也要為她討個公道!”
說罷將頭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鄉老使不得!”陳玄林趕忙下台,將人好生扶起來,愧疚不堪道:“鄉老說的在理,本官實在慚愧。這就請二位鄉老也從旁聽審,若本官有任何不公之處,鄉老盡可直言。”
說話間,堂外的長凳已被人搬了進來,陳玄林看著劉鐵生夫婦落座後,才撩起袍擺,重新回到了桌案邊。
楊天水目睹這一幕,忍不住點頭道:“唔,倒是個好官。”
宋清覺但笑不語。
陳玄林望一眼台下的女兒,將滿腔的心酸收拾幹淨,沉聲道:“傳李敬文、王氏。”
三個衙役哼哧哼哧地抬著竹架入堂,上麵躺著半死不活的李敬文。
陳玄林乍看之後大驚,怎麼兩日不見,這豬頭女婿就變成這幅死相?他還未張口問,就見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直衝衝地朝著堂中跪坐的男子走去。
“孽子!”王麗華恨聲大罵,揚起巴掌狠狠甩在了李宗耀臉上。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竟敢下毒謀害自己的親弟!”
“什……!”
李宗耀還未開口,陳玄林便先被這巴掌打蒙,趕忙叫停道:“王氏!你把話說清楚!”
“大人!”王麗華轉身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放聲哀叫道:“我家門不幸,竟養出這麼個逆子!昨日不過被我說了幾句,就怒上心頭,要拿他弟弟出氣啊!要不是下人發現的早,我的文兒小命休矣!”
陳玄林頓時臉色一白,轉頭急聲問道:“李敬文之毒,是你所下?!”
“……”李宗耀用舌尖頂頂口中被打破的傷口,定定地看著王麗華哭皺成一團的,衰老又陌生的麵容。
她這是在為誰而哭?
為了他這個大逆不道的兒子?
還是那個死裏逃生的蠢貨?
“逆子!還愣著做什麼!?”王麗華厲聲罵著,眼中卻流露出些許急切:“還不快向大人認罪!!”
“等等!”陳玄林喝止一聲,對李宗耀的態度陡然變得嚴酷起來:“你究竟為何向胞弟下毒?!與常氏之死是否有關?!”
“大人!這從何說起啊!”王麗華趕忙澄清:“常老婆子不是自己吊死的麼?怎麼會跟宗耀有關係!”
“本官沒有問你!”陳玄林嗬斥道:“叫他自己回答!”
李宗耀渾不在意地揉揉吃痛的側臉,淡淡道:“這兩件事,無關。”
王麗華暗自鬆了一口氣,對台上道:“大人,他們兄弟兩個自小就不合,經常打打鬧鬧,這次下毒,多半也是宗耀一時糊塗……”
“一時糊塗便要致人死地?!”陳玄林毫不留情地斥道:“王氏,你為人父母,二子相殘,如此狡辯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我……”王麗華低下頭呐呐無言。
李敬文終於忍不住,支起腦袋竭力道:“大人,此事並非我娘的過錯,都是我大哥他——!”
他說到一半,就被李宗耀一記眼刀掃過來。那一眼,如裹著萬年寒冰,又如藏著千把利刃,叫他怕得骨頭縫裏都抽疼起來。
“我大、大哥……”李敬文下唇打著哆嗦,目光灰溜溜地轉到別處。
王麗華看在眼裏,心中止不住地歎氣,對陳玄林道:“大人,他兄弟兩個並無大仇,隻有小怨,您要罰宗耀,民婦沒有怨言,隻盼大人能從輕發落,待他回去,民婦定用家法好好管教他!”
“此事不忙,本官還有一事要問。”陳玄林不理會婦人的說辭,轉而向李敬文道:“李家二郎,本官問你,關於常氏之死,你知道多少?”
“常老太婆的死……我什麼都不知道……”李敬文戰戰兢兢地說完,一扭頭,跟羅瑛震驚又憤怒的視線對個正著,他臉上一紅,萬分羞愧地低下頭。
陳玄林指著堂下道:“你可認得此人?”
李敬文看見玲兒,頓時點頭如蒜搗:“認得認得!”
陳玄林心裏反感無比,皺眉道:“劉氏狀告李宗耀與你妻有染,此女方於堂上作證,說此事屬實。你身為夫君,身為胞弟,與這二人至親至近,可有絲毫懷疑之處?”
嗬,還說什麼夫君!
李敬文想起陳茵茵往日裏囂張跋扈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但迫於跟王麗華的約定,隻得將心頭的怒火壓下,呐呐地道:“興、興許是她看錯了,茵茵與我情投意合,我並沒——”
這個廢物!!!
幾乎他剛一張口,羅瑛就憤怒地站了起來,但比她更快的,是一直呆跪不語的玲兒。
“李敬文!!!”
這個向來俯首帖耳,忍氣吞聲的小丫鬟,錚錚然地挺拔起了嬌小的身軀。那雙素日對著李二少含情脈脈的眸子,此刻寫滿了震驚、失望、諷刺,乃至厭棄。
多麼可笑又愚蠢的男人啊!
居然能對殺身仇敵如此奴顏婢膝!!!
“怪道人家才是偷歡的鴛鴦,你隻配當個露水夫妻!”
“這一年算我瞎了眼,心肝腸肺都掏出來給你,到頭來還是被踩在地上作踐成爛黃泥!”
“你這種廢物,活該一輩子被人惡被人欺!”
她說得痛快,嘴邊的笑卻愈發淒慘,“但我玲兒,可不想再當那案板上的魚!”
說罷橫起右手向喉間一劃。
“等——!”楊天水一聲驚嗬,縱身躍去,卻已經來不及。
丫鬟發出一聲急促而幹啞的氣音,手中的瓷片直直落地,在前襟留下一道細長的紅痕。
羅瑛手腳僵直,眼睜睜看著她漸漸軟下身軀,往地上仰躺而去,如注的血水從那細白的喉間噴濺而出,在衣間暈開成點點梅花。
“玲兒……”羅瑛反射般地邁步上前,將她接入懷中,猩紅的液體順著丫鬟的脖頸滑下,一點點洇濕她的手臂,裙擺,鞋麵,最後在地上凝成一處處溫熱的水窪。
楊天水走近一看,往腰間取藥的手不由得垂了下來。
“沒救了。”他低低地歎口氣:“喉管已經割斷,止血是不可能了。”
“……”羅瑛一手木然地捂著那個不斷往外冒血的傷口,想張嘴反駁,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呃……我……”玲兒口中吐出一股血水,兩隻眼睛徒然地睜大,嘴唇抖動著發出幾聲模糊不清的氣音:“我……若有……來生……定……唔!”
氣息猛地一斷。
便再沒有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