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隻螻蟻

“哎喲,哎喲……頭暈……肚、肚子也疼……哎喲……”

奉德堂藥房中,持續了整晚的看護剛剛告一段落。

趙丙申撐著兩隻黑眼圈,崩潰地從桌子上抬起腦袋哀嚎:“別哼哼了祖宗!眼見天光都要大亮了,好歹叫我歇會兒!”

李敬文嘴唇幹白,一臉菜色,爛泥似的癱軟在藤床上,虛弱無力地抬了抬手指:“水……水……”

“老天爺,我這都什麼命……”趙丙申頭痛欲裂,滿腹牢騷地起身倒了杯涼掉的糖水,扶著人一點點喂下去。

自打被灌了羊血,李敬文就開始上吐下瀉,一副要在一夜之間把毒素盡數排出的架勢。誠然,這於解毒者本身再好不過,但對要照料他的人來說,簡直人間煉獄!

藥館裏的夥計幫忙到深夜時分,便一個個累得哭爹喊娘。為了翌日奉德堂正常開館,趙丙申無奈之下,隻得獨自一人咬牙死扛,擦拭,清理,跟查病情,真叫忙到昏天黑地,累得死去活來。終於,在天蒙蒙亮起的時候,李敬文一口把膽汁吐了出來,裏外一清,徹底歇菜。

“真恨不得叫你家丫鬟小廝來伺候!”趙丙申忿忿不平地拿布巾蹭掉他嘴角溢出的糖水,口中抱怨道:“我堂堂一個大夫,過得比下人還不如,什麼道理!”

李敬文一聽這話雙眼登時亮了起來,吃力地抬手拉他的衣袖:“叫……叫玲、玲兒……”

“那是個可信的人麼?”趙丙申無奈道:“牢騷歸牢騷,你們家這潭水太深,誰知道哪個是好哪個是壞?你就這麼一條命,再叫人害一回,救不救得回來可真難說了。”

李敬文雙眼泛紅,抖著唇低低嗚咽幾聲,默然下淚。

趙丙申麻利地清理了地上的汙穢,打開前後兩扇門窗。是時山間曉霧彌漫,東方剛剛亮起魚肚白,清晨的涼風穿堂而過,趕走了積累一晚上的疲憊。

“一會兒夥計來接手,我還得熬藥送到衙門去。”他搓搓困乏的臉,歎息著安慰道:“這屋暫且借你用,待案子了結,你家那攤子爛事兒掰扯清楚了,再叫你家老太太派人來接。”

日光漸盛,晨鳥嘰喳,李府各院也紛紛忙碌起來。

王麗華盤著花白的頭發,一臉倦色地支著額角,懨懨不動筷。

桂姨端著碗燕窩放在她麵前,輕聲問:“夫人,怎麼不吃?哪一樣不合胃口?”

王麗華愁悶地歎氣道:“敬文從昨日夜裏就不見了人,我這心中總是不安穩。”

“這事兒啊,我一早便去問玲兒那丫鬟了。”桂姨寬慰道:“她是個機靈鬼,說一有消息立馬來報,請老太太切莫勞神。”

“身上掉下來的肉,能不掛念麼。”王麗華思來想去,仍是放心不下,便對她道:“這樣吧,你再叫那些平日裏跟前跟後的混子們去找找,市裏,縣學,實在不行,去衙門裏問問,好好一個大活人,怎能說不見就不見了?”

桂姨應承道:“多半又是喝醉了宿在哪家酒舍裏,夫人寬心,先把早飯吃了,我這就著人去找。”

“還有,再去問問那小丫鬟,昨兒傍晚上敬文回來,都在院裏吵了什麼事。”王麗華眉間隱隱竄出怒氣:“那官小姐,平日裏再矯情蠻橫我都忍她,這種時候還要撒潑,成什麼體統?!”

桂姨點頭稱是,等她麵色稍緩,便執起公筷開始布菜。

孰料,飯剛吃一半,門口的丫鬟便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又出什麼事了?”王麗華這下徹底沒了食欲。

丫鬟忐忑道:“回老夫人,方小灶裏來報,說二夫人又打翻飯食,在屋裏鬧起來了。”

小灶建府之初便有,現專為王麗華所設,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給外來的媳婦做飯,沒想到竟被如此打臉。

“作孽哦!真是作孽!”老太太氣得頭暈眼花,當即就摔了手中的竹筷。

桂姨忙示意那丫鬟下去,扶著她勸道:“興許是哪裏吃的不對了,我這就去看看,夫人可千萬別著急!”

王麗華呼呼直喘,大怒道:“你去!去告訴她,再鬧騰下去,我李家寧可沒這麼個兒媳!”

“哎,哎,我先扶您進屋裏去。”桂姨自然沒敢把這氣話當真,小心地將人穩住了,才一頭亂麻地往二房院裏趕去。

與此同時,二房中的怒罵聲還沒有停止。

“慣會欺上瞞下,兩麵三刀,對著主子跟嘴裏吞了蜜似的,我看幹脆叫李敬文寫封休書,娶了你做老婆得了!”

玲兒渾身劇顫,捂著半張臉趴伏在地上,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

陳茵茵罵了半晌不見回音,又被這斷斷續續的哭聲鬧得心煩不已,氣急之下抄起手邊方枕砸下地去:“少在我跟前裝委屈!你打什麼主意我能不知?一個丫鬟,得主子恩寵幾日,就想著翻天了?!說,背著我在人前嚼了多少舌根!”

玲兒抽抽搭搭地叫冤:“壓根沒有的事,叫奴婢從何說起!”

“你還敢頂嘴?!”

陳茵茵滿腔的怒火直衝顱頂,一時間竟身上病痛也顧念不得,掀了被子便要下地,卻不料門口突然衝進一個人影。

“夫人!”

桂姨慌手慌腳地跑進來,忙把她按著往床上壓,“使不得使不得!身子底還虛,要是受涼可怎麼辦!”

陳茵茵氣得兩眼通紅,掙紮不休道:“讓開,看我不活剝了這小蹄子!”

“病體康健後,夫人想訓誰盡可去訓,何苦在這要緊關頭跟自己過不去!”桂姨連哄帶勸,耐著性子把好話說盡,最後不得不搬出王麗華這個婆婆來壓住她:“老夫人剛失了愛孫,整日裏悲痛難當,以淚洗麵,夫人若是再出什麼事,二房可真要跨了!”

一句話讓陳茵茵終於安分了下來。

桂姨給她擺好方枕,掖緊被角,又喚人去重新準備飯食湯藥,這才扭頭對地上的玲兒道:“你先跟我來。”

玲兒抹著眼淚,怯怯地看了兀自生悶氣的陳茵茵一眼,悄聲走出門去。

剛過了早膳的時辰,院子裏鮮有人跡,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院門,到小花園亭前站定,桂姨緊繃的麵容霎時和緩了下來。

“受委屈了吧?”她輕輕拉住玲兒蜷縮的雙手,笑容完全是一個慈愛的長輩,“難為你伺候二夫人這麼久,她目下是最難熬的時候,正需要你這樣的可心人陪在身邊。”

玲兒心裏一陣酸楚,啞著嗓子道:“姨也聽見她方才說我什麼,恐怕今日過後,那屋裏再沒我容身之地……”

“丫頭可不敢這麼想。”桂姨勸道:“初為人母便遭此大禍,心裏自是苦些。你跟她日久,千萬要擔待。等這場風波過去,她自會念你的好。”

玲兒抹抹眼淚沒有做聲。

桂姨心中長歎一口氣,換個話題道:“二少爺的事,你問的如何了?”

玲兒搖搖頭:“大爺說沒見著,我也不敢多問。”

桂姨道:“那就不去煩他了。老夫人吩咐再派人去找,我先讓那些混子們去東市看看,二少爺平日好口花酒,沒準兒這會兒正在肆裏。你就先回房去,凡事忍著點氣——”

“我不想回去!”玲兒著急地拉著她袖子求道:“姨,你就給我也派個活兒吧,我現下不想回去,行麼,姨……”

“這丫頭,你是二夫人身邊的人,我怎麼敢瞎指使!”桂姨不讚同地拍拍她的手背:“這不是給老夫人添亂麼!”

“我也去找二爺!”玲兒急道:“姨著人去東市,我去西市看看!那兒有兩家書齋,二爺一早常去光顧,說不定現也在呢!”

“你這丫頭真是……”桂姨被鬧的沒有辦法,便想了想道:“未婚的丫鬟不好單獨出門辦事。這樣吧,老夫人的安神藥快用完了,先前都是奉德堂的夥計按月來送,現下鬧出這種事,怕是得自行上門去拿了。我這會兒忙得抽不開身,你就替我跟著嬤嬤去一趟,回來時候路過西市,剛好去書齋尋人。”

玲兒聞言眼睛都亮了:“這自然好!謝謝姨!”

“哎,做下人的不容易,尤其在二夫人那裏……”桂姨慨歎地搖搖頭,似是想到了什麼恐懼的場麵,搓著胳膊心有餘悸道:“你身上帶著奴籍,往後做事可得小心,被打被賣倒沒什麼,可千萬得顧惜著性命!”

大夏開國伊始,顧念舊朝貴族勢力,因循先朝律法,直到今日,家奴受私刑一事仍未有新規。但凡身披奴籍之人,都不得不在主子的嬉笑怒罵中奉迎苟活,事事躬身自保,時時膽戰心驚,如同巨人腳下的一隻螻蟻。

玲兒咬緊牙關,轉身深深望了一眼那個壓抑逼仄的小院——此刻,一個噴著熊熊怒火的巨人正在那裏,等待將她一口氣化為灰燼。

“我會的。”

“我的性命……絕不能斷送在那人手上。”

她一定,要為自己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