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畢,縣衙二堂中,宋清覺著一身清閑的便衣,坐在桌案一側閱覽公文。
自昨日答應羅瑛堂中聽審後,他就對這件模糊不清的案子上了心,不僅連夜讀完了書令的當堂筆錄,更向陳玄林詢問了李家的生意情況、內宅瓜葛,儼然一身滴水不漏、公事公辦的正潔官風。
陳玄林倒是不怕他查。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歪,他為官多年,素來克己奉公,從未有瀆職之行,在此案中更是依證定刑,坦坦蕩蕩——這點,屬下吏員都可為之佐證。
隻是,那犯婦氣急敗壞之下汙蔑女兒的罪名,就這麼無遮無攔地被上鋒看見,於他這個同窗兼同僚來說,實在是有損顏麵。
幸好,尚書大人相當識趣。
“個中情形,已大致了解了。”宋清覺臉上依舊一派溫吞和善的微笑,兩手規規整整地合上卷宗,問:“昌平兄何時開堂?”
陳玄林麵前攤著一本外鄉入戶的籍貫名冊,思索片刻,張張嘴,有些猶豫。
宋清覺笑道:“昌平兄有何疑慮,盡可說來。”
“那個羅瑛……我總覺得她來曆不明,”陳玄林邊說邊將書冊遞過去,“可要向其戶籍所在處調取公文,又非易事。”
宋清覺笑容不變,低頭掃了一眼那幾行筆跡工整的文字——
秦川楊家堡。
“早年先帝賜爵,楊公不受,先帝便將楊家堡所在的一府四縣賜予楊家做封地,許其不納賦,不征兵,可謂一門榮光恩庇萬戶。”陳玄林頭疼道:“當今聖上即位後,楊氏雖主動請願交還了封地,可朝廷慣例上,仍舊將秦川府視為國公私有,各戶名錄一律由府尹親管,除非戶部樞要出麵,否則輕易調閱不得……”
宋清覺聽出他話中的殷切,立時便知曉其中的深意。他笑容變淡,將那頁書紙輕輕蓋上:“兄既然知曉,又何必大動幹戈。”
“我……”陳玄林尷尬道:“下官以為,查證斷案務必求實求信,那犯婦一商戶出身,調閱起來應——”
“無關士農工商。”宋清覺語氣一變,即刻透出上位者的森然威嚴,“陳大人也曾在京中供職,知曉秦川要地的利害。”
他一麵說,一麵將名冊推了回去,眉宇間有警告之色:“此事不必再提。”
陳玄林心驚肉跳,隻得垂首應是。
風吹樹響,竹子上的枯葉撲撲簌簌地往下掉。宋清覺視線轉去,望見朱門邊上飄出一角黛色的衣袍。
“水兒,進來吧。”他叫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將那本名冊塞進那堆公文卷宗最底下。
楊天水仍舊一身侍從打扮,嘴角緊繃,捏著一封薄信沉默地走進來。
宋清覺臉上堆起親昵的笑:“早上去哪兒了?找了許久也找不見你。”
楊天水年少清透的眼睛帶著一絲陰鬱,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陳玄林,繼而將手中信件輕飄飄地扔在兩人麵前的案桌上,不發一言地離去。
看來還是聽見了……
宋清覺忍不住頭疼,無奈地歎口氣,拿起信封拆開。
陳玄林在信件落桌時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別過臉去,聽他嘩啦展開紙頁,更加坐立不安,索性起身道:“下官還收著一盒上好的龍井,這就取來與大人嚐嚐。”
“不必了。”宋清覺草草閱完,臉色又沉了幾分,謹慎地將信紙折好放入袖中,對陳玄林道:“明日我即返京,案子不能再拖,陳大人這便傳喚一幹要犯證人,準備午後開堂吧。”
“?”陳玄林一時反應不過來,愣道:“午後便……?”
“事非常事,理卻是常理,”宋清覺拂一把袍底的浮灰,起身道:“人證俱出,各方陳詞,孰是孰非,大人隻管評斷便是,今日明日又有何差別?”
——
伏以!
鞭炮轟鳴,大紅的簾布在眼前搖蕩。一片喝彩與道福的祝賀聲中,有人在遠處嘹亮的高歌——
“伏以!天地開張,吉日時良,新人到此,大吉大昌!”
“伏以!一碗珍珠米飯香,新人新郎撒頭上,自從吃了男家飯囉——家道興隆事事康!”
長歌頓挫的餘音透過鑼鼓、嗩呐,透過轎夫蒸騰著汗水的軀體,傳進厚重的轎簾縫隙,傳進年輕樸實的新娘心裏。
“夫君喲,”她甜蜜地笑起來,跟著歌聲輕輕哼唱:“妹妹為你做羹湯,妹妹為你把娃養~你要負了妹妹的心,妹妹的眼淚化渚江~”
化啊化渚江~
“化……渚江……”
劉雪蘭在自己的呢喃中醒來,耳際的歌聲還在輕輕回蕩,眼前大紅的簾布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細窄的窗邊透出一片清晨的微光,漆黑的獄欄冷冰冰地在幾步外排成一麵鐵牆。
這才是她現有的容身之處。
“為何會……”劉雪蘭呆滯地坐起身,擦拭了一把臉頰上的淚水,在夢中微微發燙的心一點點地冷卻下去。
“還好麼?”
隔壁傳來女大夫疲憊沙啞的聲音。
“沒、我沒事。”她慌亂地應了一句,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正是自己夢囈的歌聲將天明時分才睡下的二人吵醒了。
“唔,沒事就好……”羅瑛的聲音低下去,像是把頭塞在一團棉花中似的,含糊不清地道:“若有不適一定要……叫我……”
話到最後,隻剩下淺淺的呼吸聲。
劉雪蘭鬆口氣,搓搓發冷的手腳,撐起單薄的身體,擁著被子靠在牆壁上,全然沒有了睡意。
未曾想,時至今日,她還會夢到與李宗耀成親時的場景。
對少不更事的她而言,那從天而降的乍喜,是她短暫的前半生中,最最幸福的時光。紅霞白馬,賀詞情歌,如今,卻都化作一場唏噓的舊夢,被麵前這殘酷的鐵欄高牆囚禁在傷痕遍布的回憶裏。
窗外的光亮由青轉白,偶有成對的飛鳥互相追逐著停在院中的樹梢上,嘰嘰喳喳,啼叫不停。
劉雪蘭聽著,嘴角不覺苦笑——枝頭對鳥長歡悅,不知人世多離別。
這一牆之隔的落寞,嚐來竟令人如此驚心,讓她不禁恍惚,自己的滿腔怒怨,到頭來,究竟能換得什麼……
“唔。”
嘰喳的鳥鳴如魔音灌耳,羅瑛眉頭緊皺,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
下一刻,劉雪蘭的視野便出現了一條飛射而出的直線,正對著枝頭高歌的雄鳥砰然轟去,隻聽得“嘎”地一聲,哀鳴響起,翅膀飛撲,黃綠羽毛嘩啦啦地撒落一地,指肚大小的石子才終於骨碌碌地順著樹幹滾下,撞上倒黴鳥發僵的軀體。
劉雪蘭:“……”
空氣一瞬間安靜。
片刻後,牢房的木門又吱呀呀地響了起來。
劉雪蘭清楚地聽到隔壁傳來一聲輕嘖,飽含著萬分的怒火與不耐,燎原似地朝噪音發源處燒來。
“……”她想起秦佚出手如電的武功,不由得滿是同情地望向更加倒黴的來人。
未料,這一眼看去,竟見到了一個怎麼也預想不到的舊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