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蘭做了三年的李府大夫人,到如今貼身丫鬟也不曾配得一個,出行隻有一架破舊的馬車,拉著她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去。
車夫是臨時雇來的,拉完最後一趟,就要回家吃飯,是以路上趕得急了些。馬車在山道上顛來顛去,將劉雪蘭本來就昏昏沉沉的腦袋晃得更暈了。一上主街,劉雪蘭就掀開布簾,叫停道:“先不進府,在這兒放我下來吧。”
車夫為難道:“可我這錢都收到手了,總不好……”
劉雪蘭道:“無礙,我總歸要去醫館一趟,稍後自行回去就是。”
車夫這才將馬停在路邊,扶她下了車。
其時夜幕已降,東西市門大開,燈火璀璨,人來車往。劉雪蘭頭顱低垂,裹緊身上的披風,蕭索地穿過喧嚷的人群。
她出門時交代了明早才回,但不巧村裏趕車的隻有今日空閑,她實在舍不得娘親,是以多耽擱了一會兒,不想到城裏已這麼晚了。
奉德堂晚間沒什麼生意,幾個夥計忙上忙下地擦拭著藥櫃門窗,一個鶴發白須的老者端正筆直地坐在櫃台前,專心致誌地翻看一本醫書。
劉雪蘭走上前去,小聲喚道:“孫老大夫?”
老者頭也不抬,應聲如雷道:“有何病狀?”
劉雪蘭訥訥地將袖中兩張藥方抽出,攤開在台麵上:“不、我不是來瞧病的,想請大夫幫忙看看這兩個方子……”
孫蔭麟吹起胡須,萬分不耐地抬頭:“老夫不管給人鑒方……嗯?這不是李家夫人麼?”
前幾日還到奉德堂瞧病,他自然一眼便認了出來,遂皺著白眉道:“夫人服藥不過兩三日,這便性急了?老夫都說了,你的病症隻能慢慢調理,如何又找那些半瓶子晃蕩的庸醫開方!”
劉雪蘭忙道:“這、這是羅姑娘寫來,托我轉交給大夫看的……”
“羅姑娘?”孫蔭麟詫異道:“瑛子丫頭?”
他拿起其中一張方子查看,果真是羅瑛的筆跡,仔細觀其敘寫的脈象用藥,不由得喜上眉梢:“這丫頭,哎,這丫頭……”
劉雪蘭不明就裏,忐忑地望著他。
孫蔭麟打開木櫃,將自己的方子也找出來,對比著研究了半晌,又叫劉雪蘭伸出手腕搭了搭脈,方沉吟道:“確有可變動之處……夫人稍候。”
他抽出一張印著“奉德堂”字樣的白紙,飽蘸新墨,揮筆重新寫了一份藥方,劉雪蘭打眼看去,不過在原來基礎上更換了幾樣藥名,贈改了一些用量罷了。
孫蔭麟招呼夥計拾藥,對劉雪蘭道:“上次的藥,夫人可接著再服兩日,待胸口的氣稍順些,可改服新藥,繼續療養。”
劉雪蘭點頭應下。
孫蔭麟將那兩張方子慎之又慎地收回木櫃,拿起另一張看了起來。片刻後驚疑道:“這不是滋腎健脾的方子麼?夫人底氣還未恢複,如何敢服得?”
劉雪蘭見他眸中帶怒,隱隱有山雨欲來之勢,便知這人與羅瑛一樣,也是個不好開罪的主,隻得編謊糊弄道:“此是代府中一個丫鬟求的,並非我要用……”
孫蔭麟懷疑地打量她片刻,終是沒有多問什麼,隻道:“這方子開得溫存,若那婦人一心求子,還可加重一些藥量。”
劉雪蘭心道果然如此,一麵誠懇道:“既然如此,大夫加上便是,我自會與她說明。”
孫蔭麟眉目中泛出精光,歎口氣,搖頭將方子還了回去:“夫人聽老夫一言,俗語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夫人年歲尚輕,不過一時病症纏身,好好將養之後,夫妻和睦,何患無子?瑛子嘴硬心軟,一時鬼迷心竅,給你開下這害命的方子,老夫萬不可再助紂為虐。”
劉雪蘭沒料到老人古稀之年,心思還如此清明,頓時羞窘得滿麵愧色,將藥方匆忙收了起來。
孫蔭麟把夥計包好的藥袋交給她,無可奈何道:“老夫心知,單憑一番口舌,定不能阻夫人求子之心。若夫人非要以身犯險,容老夫再交代一句:那方子中赤芍,紅花之流,多有活血化瘀,散濕去腫之效,一旦出現孕狀,便要及時停藥,切莫再服。”
劉雪蘭鼻子發酸,感激地點點頭。
孫蔭麟歎息一聲,白眉之下,蒼老的眼眸中盡是悲憫。
“老夫言盡於此,萬望夫人好生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