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無關對錯

楊秀娟悠悠轉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平躺在床上。

而挨千刀的劉二柱子,正雙眼無神地,坐在床腳邊的高椅上發愣。聽到她醒,那張黑瘦的麵龐呆滯地抬了起來,露出憨傻的眼睛,微張的唇,整個人一如既往透著十足的木訥勁兒。

楊秀娟輕蔑地笑起來,心裏翻過無數個白眼。正要習以為常地出言數落,就聽那憨蠢的傻男人慢吞吞地開口說道:

“孩子的事,我不跟你生氣。”

楊秀娟豁然瞪大了雙眼,兩手顫抖著捂上小腹——對了,她有了身孕,他知道她有了身孕!!

那個該死的女煞星!

楊秀娟猛地起身,護住小腹滿眼戒備地與劉柱對視——難道他一早就發現了?故意找那個女煞星來當場驗證,是想休妻?還是,想讓她打掉肚子裏的孩子!?

劉柱依舊平心靜氣地看著她,慢慢道:“我不為難你說出那個男人是誰,也不會把這件事鬧到族會上出醜。隻要你還肯踏踏實實地跟我過日子,這個孩子,我就認下。不管今後如何,他都是我的親兒。”

“你……”楊秀娟難以置信,蹙眉疑道:“你不恨我?”

劉柱疲憊地搖搖頭,幹啞的嗓音透出無盡滄桑:“你始終是我的妻,我不會恨你,但是這個小安莊是呆不下去了。我想了一晚上,打算這幾天就把手裏的羊賣了,換些銀子在城郊買個小宅。我們夫妻倆,到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摒棄前嫌,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

他拿期待的眼睛看她,口氣裏居然還透著卑微的小心:“我在城裏找個體麵的活計,賺錢養家,還能多陪陪你。你看行麼?”

楊秀娟無言地愣了半晌,愧疚淒然地低下頭去,似乎又找回了當初未成親時的矜持端莊,捏著被角小聲道:“你容我想想。”

劉柱心頓時軟成一片,倒像他自己得了什麼恩惠似的,急忙點了點頭,連聲道:“好,好,我等你想好,咱再動身。”

楊秀娟感激地望過來,雙目含著淚光,委屈地哀求道:“你這兩天還是回山裏,我想一個人考慮清楚些。你在這兒,我……我靜不下心。”

劉柱自是無有不應。他慌著手腳起身,將妻子這幅我見猶憐的模樣牢牢刻在心裏,又歡又喜地出了自家院門。

李家村的高坡上,一大一小正在圍觀羅瑛提純硝。

將采集的硝土與篩好的草木灰3:1混合,然後加熱水過濾。重複數次,直到濾液變得清澈,就可以開始上鍋熬煮了。

過濾的步驟羅瑛做得不厭其煩,重複的動作讓開始還興致勃勃的虎子看一會兒便犯起瞌睡,小腦袋一點一點,差點栽到地上去。

“剛吃完晚飯就犯困啊?”羅瑛笑著逗他,讓秦佚將孩子抱到屋裏去睡會兒覺。

又過了小半時辰,她倒水倒的胳膊都泛酸,才終於得到了兩大罐濾幹淨的溶液。秦佚將院裏的藥爐點上火,添鍋,將兩罐濾液都傾倒進去。

“有的熬呢。”羅瑛將鍋蓋蓋上,到井邊舀了盆冷水給秦佚擦擦臉,“火上來,架幾根粗柴就行了。你要是也困,就先去歇會兒。我來守著爐子就好。”

秦佚被烤得前胸後背陰濕一片,將領子敞開,用毛巾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擺手讓羅瑛退到一邊。

幹柴劈啪亂響,彤紅的火光映亮了他英挺的側臉,欣長的脖頸下,凸起鎖骨和微鼓的胸肌都因汗水反射出油亮的光澤。

羅瑛撐著下巴,失神地望著這個俊朗無儔的男人。

無論她再怎麼努力將對方當後生晚輩去看,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的某個地方,正一點點地發生不可控製的偏移。互相陪伴,互相守護,互相舔舐傷口……她已經漸漸習慣了這個人愈發親昵和寵溺的目光,習慣了他帶給自己勝似家人的溫暖,三年後,她真的能依前所言,灑脫地揮揮手,說出那句“江湖不再見”麼?

“泥足深陷,原來是這種感覺啊……”羅瑛眼睫低垂,嘴角不由得溢出一絲苦笑。

鐵鍋中沸水大滾,秦佚將鍋蓋揭開,用細密的竹笊籬撈去沉垢和浮沫,攪動一番後,再將之蓋上繼續熬煮。熾熱的炭火炙烤下,他臉上的表情依舊無動於衷,隻循規蹈矩地做好每一個步驟,然後安安靜靜地蹲在爐前繼續等待。

三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而人的一生,命數無常,時運難測,誰知彼情彼景之下,他們又會做出什麼選擇……

羅瑛正低頭發怔,冷不防眼前晃過一隻大手,嚇得她連忙回過神來,撞進男人疑惑的眼眸中。

“怎、怎麼了?”

秦佚皺眉,附身要探她的額頭,卻被羅瑛一個激靈跳起來,慌亂地避了過去。

“我沒事,就是乏了。”羅瑛掩飾地笑笑,指尖緊張得有些發涼,忙轉移話題道:“熬得怎麼樣了?”

秦佚眸色微暗,收起僵在半空的手掌,輕輕搖頭。

羅瑛恍然道:“哦,看火候有個法子。”

她說著向方爐走去,將鍋蓋重新拿起,使根木棍去沸水中輕蘸,將硝水滴到自己的指甲上,“你看,成個珠子,就說明火候正好,不忙添柴。”

秦佚暗自觀察她的神色,卻看不出與往日有何異樣,隻得將方才的不自然暫拋腦後,認真地點了點頭。自那日小村姑中暑之後,他就對如何熬膏製藥上了心。隔行如隔山,從零學起更比登天還難,可他不怕——隻害怕自己無用,到頭來什麼都幫不上她。

等浮灰渣土都打撈幹淨,羅瑛將切好的蘿卜段合著皂角丟入水中。蘿卜與皂角均孔隙密集,能吸附人眼難辨的細小雜物。待兩物都煮熟後撈出,再用兩層夏布過濾一遍,就可以裝入瓷盆澄放結晶了。

一係列操作環環相扣,每一步都得十分細致小心,以期最後得出的硝石結晶能純粹幹淨,研磨後可直接入藥。

從日落十分一直忙到月上梢頭,羅瑛整個人都疲憊不堪。其實這活隔日再做也不成問題,但她心事紛繁,無法平靜,隻得給自己添點忙亂。

“大夫,羅大夫。”

黑夜裏突然傳來熟悉的叫聲,羅瑛正就著月色洗臉,一抬頭看見個人影縮頭縮腦地站在院門前,不覺嚇了一跳。

“劉柱?!你怎麼這時來了?”

她甩掉手上的水珠子,上前去開門。

黑瘦男人慌忙擺手道:“別、別麻煩了,我就是來給大夫道個謝。”

羅瑛動作頓了頓,心裏又泛起酸楚,“你白天已經謝過了……”

“哦,我給忘了。”劉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方才看你一直在忙,就沒敢出聲打攪。”

他停了一會兒,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又實在難以開口。沉默久了,更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直到最後,他才一個字一個字地打著結巴,從嘴裏吐了出來。

“我、我可能過幾天,就、就到城裏去了……”

他壓低了嗓子:“跟、跟她一起……”

羅瑛沒有說話。

劉柱的麵容始終隱藏在黑暗中,聲音也不同白日的輕鬆,帶著難言的羞恥與尷尬。

過了一會兒他道別道:“那,那我走了。”

草鞋摩擦地麵,發出了倉惶的沙沙聲,羅瑛不由得開口叫道:“劉柱。”

黑瘦男人頓了頓,低著頭沒有轉身。

羅瑛攥了攥手指,看著黑暗中那團瑟縮的影子,繼續道:“我並不覺得一個人想要追求幸福有什麼過錯。”

“……”黑色影子顫抖了一下,慢慢轉身看向她。

夜色濃重,羅瑛幾乎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那雙在黑暗中浸透頑強的眼睛,卻透過重重夜霧,清楚地傳達出了心底深處的渴望與堅定。

那一瞬間,羅瑛突然發現,自己心底那根緊繃的弦,竟也跟著緩緩鬆弛了下來。

對啊,正因為渴望幸福,人們才會如此富有勇氣。相比起劉柱,她實在太過懦弱。

“別忘了之前說的,”她輕輕地笑起來,目光明亮幹淨,帶著最大的誠懇與祝福,對這個堅強的男人許諾道:“有何難處,隨時歡迎你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