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靈魂僵硬變形

第五十一章 靈魂僵硬變形

領頭人說話的同時,銳雯的雙腳陷進了濕潤的泥土中,一時間動彈不得。一種深陷泥沼、無法脫身的感覺席卷而來。脈搏變得飛快而輕淺。她竭力想要抽身,冷汗卻順著她的脊梁淌下來。她的意識陷進了另一個時間,另一片野地。馬匹在那裏發出鼻息,馬蹄踏著拌血的灰泥。

銳雯閉上眼,不讓自己被更多的恐怖回憶吞沒。她深吸一口氣。春雨會洗刷這片大地,而不是死者的鮮血,她對自己說。當我睜開眼,看到的隻有活著的人。

當她睜開眼,田野還是田野,剛被犁過,並沒有變成曝屍場。帶頭的騎兵翻身下馬向她走來。他手中握著一副手銬,上麵的艾歐尼亞紋飾精美細膩,勝過在她故鄉任何一件用來捆犯人的東西。

“過去的事情你是逃不了的,諾克薩斯的狗,”領頭的人語氣平靜,卻帶著勝利的氣勢。

銳雯的目光離開了鏵刃,看向那對老夫婦。他們臉上縱橫的溝壑已經盛滿了憂傷。她不願、也不能再為他們增添更多傷痛。銳雯想要好好記下眼前的景象:老夫婦二人相互依賴、相互攙扶著。這是他們在麵對掠奪時的無力抵抗。看到老伯用衣袖拂過老淚縱橫的臉,銳雯不得不轉過了頭。

銳雯向騎兵領隊伸出手腕。她冷冷地盯著領隊輕蔑的笑臉。冰冷的鋼鐵貼上了她的皮膚。

“別擔心,黛達,”農夫的妻子大聲喊。銳雯在她的聲音中聽到了迫切的希望。這麼沉重……這麼沉重的希望,她承受不起。輕風載著支離的聲音,夾著剛被翻整過的泥土的芬芳,久久伴在漸行漸遠的銳雯身邊。“黛達,”輕風在她耳邊低語。“我們會告訴他們你是什麼樣的人。”

“黛達,”銳雯低聲回應。“女兒。”

姑娘已經被抓走兩天了,莎瓦·孔德一籌莫展,隻能幫老伴慢慢整理被踩壞的壟溝,再給田地播種。如果有姑娘幫忙這些農活會輕鬆許多,但說起來,如果她的兒子們都還活著,她和亞撒根本都不需要下地。

在開庭那天的清晨,老兩口知道自己的腿腳要很久才能走到鎮上,所以天還沒亮就出發了。

“他們知道她是諾克薩斯人。”

“你淨瞎擔心,”莎瓦說完,發出一串咯咯的聲音。她意識到這聲音隻能安撫雞舍裏的小雞仔,於是對老伴擠出一個滿懷希望的微笑。

“諾克薩斯人。這就已經夠他們定罪的了。”亞撒用手工織的羊絨圍巾捂住嘴,含糊不清地說。

莎瓦這輩子的好日子裏,她最常幹的事就是把固執的牲畜勸到屠夫的圍欄裏。所以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臉與老伴麵對麵。

“他們不像我們這麼了解她,”她一邊說,一邊用一根手指怒氣衝衝地戳他的胸膛。“所以咱們要替她說話,你個老山羊。”

亞撒知道,自己再說下去也不可能讓她改變想法。所以他隻是輕輕地點點頭。莎瓦不滿地哼了一聲,然後回身一言不發地向鎮中心走去。議會大廳已經開始進人了。老婦人見狀,連忙擠進長凳中間的窄過道,想在前排找個座位……結果唐突地絆到了一個睡覺的人的腿。

老婦人小聲驚叫了一下,眼看就要向前撲倒。睡覺的人嘟囔了一聲。一隻疾如閃電的手,像鐵鉗一般抓住了老婦人的臂膀,沒讓她跌倒在磚石地麵上。

“小心腳下,老媽媽,”這個陌生人淡淡地低語道,口中一股濃重的酒氣,但咬字一點都不含糊。老婦人一站穩他便收回了手。

老婦人順著鼻尖,俯視著這位意料之外的恩人,瞳孔逐漸收緊了。她細細地打量著,但那個人縮進了鬥篷的陰影,高挺鼻梁上若隱若現的傷疤也消失在黑暗中。

“小夥子,議會大廳不是用來宿醉醒酒的地方。”莎瓦扶正自己的長袍,倔強的下巴不依不饒。“這裏今天將會決定一個女人的生死。再不快走,小心推事們問你的罪。”

“莎瓦,”那位老伯趕了上來,扶著他老伴的胳膊。“你別發火呀,我們今天是來幫忙的。他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那個鬥篷遮麵的人伸出兩根手指,以示沒有惡意,不過始終藏著臉。“一針見血,老媽媽,”他嘴上服軟,但聲音中藏著戲謔的蹤跡。

莎瓦繼續向前走,像對待一件珍寶一樣收拾起了自己的怒火。老伯經過陌生人時,微微點了點頭。

“她平時不這樣,孩子。她隻是擔心真相還沒弄清楚,無辜的靈魂就被判了罪。”

鬥篷遮麵的人對著老伯的背影低聲咕噥:“如此說來,我們的看法一致,老爹爹。”

這奇怪的低語讓老伯不禁回過了頭。但座位上空無一人,隻留下一陣輕風的鬼影,撩起旁邊交頭接耳者的長袍。那個披鬥篷的陌生人早已遁入議會大廳遠處的陰影中。

莎瓦挑了一個前排的位置。木質長椅的平滑螺旋紋路本來應該很舒服——這是令織木工匠們專門塑造的,為的是鼓勵平心靜氣地討論gong民義務——但是她怎麼坐都不自在。她瞥了一眼老伴,他已經在一把舊木圓凳上坐定,等待被傳喚。亞撒身邊站著一個庭吏,正在用一根木簽剔牙。老婦人認了出來這位就是枚爾克,那個抓捕銳雯的騎兵領隊。她直勾勾地瞪著他,但枚爾克並沒注意到。他正在盯著大廳後麵的門扉。門打開又合上,三個穿深色長袍的人走了進來。枚爾克立刻立正站好,把嘴裏的木簽吐到一邊。

三位推事在主xi台前入座,官服在身後落定。三人看向台下擁擠的大廳。房間中的嘈雜聲漸漸靜了下來。其中一位體型瘦高、鷹鉤鼻子的女士肅穆地站了起來。

“本次開庭的事由是審理關於素馬長老之死的新證據。”

人群中間開始發出一陣低聲騷動,如同群蝗飛過。有些人已經聽說過推事所說的新證據,但大多數人來到這裏都隻是因為聽說自己身邊有一個諾克薩斯人。但無論聽說了什麼,他們都知道同一件事:素馬長老之死早就有了定論。疾風劍術、冥想室牆上的魔法痕跡就已經是非常充分的證據了。除了素馬長老,隻有一個人能使出這種招式。

崎嶇不平的傷口被撕開了。眾人的心靈一刹那間被痛楚侵占。他們大聲叫嚷,如果長老沒有死,村子就不會遭受如此嚴重的傷亡。這樁命案發生後不久,半支諾克薩斯戰團就在納沃利長驅直入,一路上瘋狂殺戮。正是素馬長老的死導致的失衡,讓戰事愈演愈烈,太多太多人的兒女死在了戰場上。更糟糕的是,這個村子將罪名歸到了一個自己人頭上。

嘈雜的人群中響起一個高亢的聲音。

“我們已經知道是誰謀殺了素馬長老,”莎瓦的嘴唇飽經風霜,但仍然大聲說道。“就是那個叛徒,亞索。”

人們紛紛點頭,群情激昂地一口咬定。

“還有誰會素馬的疾風劍術?隻有亞索!”莎瓦繼續說道。“現在捉拿他的永恩也一去不返,很有可能也是這個懦夫下的手。”

人群變得更加憤慨,甚至大叫著要讓亞索償命。莎瓦在長凳上坐得舒服多了。罪名的指控回到了正軌上,她心滿意足。

鷹鉤鼻的推事是織木工匠世家出身,最得意的本領就是解開冥頑不化的木疙瘩。她舉起渾圓的驚堂木——一顆久經磨礪的栗子,用力拍到烏黑的底座上。銳利的響聲懾服了眾人,大廳恢複了秩序。

“本庭尋求知識與啟迪,追尋素馬長老之死的真相,”推事說道。“你是想妨礙啟迪之路嗎,這位……?”

老婦人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燙。“孔德。莎瓦·孔德,”她低下頭,語氣中不見了冒昧。圓凳上的老伯看著她,抹掉了自己光亮腦門上的一把冷汗

“剛才說到,我們是為了新證據來的。”鷹推事掃視眾人,確認還有沒有不聽話的木疙瘩,然後對庭吏枚爾克點了點頭。“帶她進來。”

推事們入座以後,陰雲密布的天空豁然開朗。大廳後麵的門扉再次打開。銳雯看到滿屋子村民被一束熾烈的陽光分成兩邊。她走進大廳,推開了凝固的空氣,就像一口憋了許久的悶氣終於長籲而出。

門扉在她身後關閉。兩名武士祭司押著她走過人群中間的通道。議會大廳再次籠罩在陰影之中,隻有天棚上蜿蜒的窗戶和棚頂吊著的圓柱形燈籠灑下昏暗的光。經過莎瓦·孔德的時候,她看到老婦人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哽咽。

她知道自己在他們眼裏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白色的頭發上粘著牢房裏的稻草杆。陌生人。敵人。諾克薩斯的女兒。

一種深入骨髓的困乏纏住了銳雯,就像田裏的泥附在了衣服上。她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僵化變形。但是,當她的目光掃到了圓凳上的老伯,便稍微挺直了腰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