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不可能說忘就忘
她看到麵前的三位推事端坐在審判席上。中間那位一臉嚴肅地示意她坐下,不必戴著鐐銬站著。
銳雯拒絕坐在那把魔力塑形的木椅上。她認出那個庭吏就是在老夫婦田裏遇到的騎兵領隊。他細薄的嘴唇依然撇著不可一世的微笑。
“隨你便,保準讓你好受。”
庭吏自己坐到了椅子上,滿意地歎了口氣。坐在中間的推事嚴厲地瞪了他一眼,然後開口對銳雯說話。
“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這邊的方言不好學。我會說通用語,這樣興許更容易交流。”
銳雯和大多數諾克薩斯人一樣都學過一些艾歐尼亞通用語,足以應付日常的指示和命令,但這裏的語言就像水土,每個村子的口音都反映著當地人獨一無二的性格。她對推事點點頭,靜靜等待。
“你叫什麼名字?”
“銳雯,”她的嗓音嘶啞,卡在了喉頭。
“給她水。”
庭吏站起來,拿了一個水袋,舉到她麵前。銳雯看了看水袋,沒有伸手。
“就是水,孩子,”坐在旁席的推事說道,向前俯身說。“怎麼,你還怕我們下毒?”
銳雯搖頭拒絕了恩賜。她清了清嗓子,打定主意就這樣繼續說話。庭吏撇撇嘴,舉起水袋牛飲起來,一股水沿著他的嘴角淌下來。喝完還故意亮出一排牙,向銳雯耀武揚威。
“你被本庭傳喚,”推事打斷了這一幕,讓銳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三位身穿長袍的人物和大廳裏的人群身上。“是因為我們想要聽聽你的說辭。”
“我不是要被判刑嗎?”
推事硬是咽下了自己的驚訝。
“我不太清楚你們那邊是如何履行正義的,但在這兒,我們相信正義首先需要的是理解和啟迪。”推事對銳雯說話的口吻像是在麵對一個孩童。“我們相信你掌握著關於某一事件的信息。而這份信息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要是因此揭露了罪行,那才輪到量刑和處罰。”
銳雯看了看推事,又看看亞撒,再看回推事。諾克薩斯的正義經常是在戰鬥中定下的。如果一個人運氣好,鋒利的武器就會痛快地做出決斷。銳雯警惕地注視著推事。“你想知道什麼?”
推事向後靠到椅背上。“你從哪兒來,銳雯?”
“我沒有家鄉。”
對方懷疑的眼神告訴銳雯,這句回答被當成了一種忤逆。那位鷹麵推事停頓了一下,試探著她的回應。“你肯定是在某個地方出生的吧。”
“特裏威爾的一個農場。”銳雯看向老伯。“在諾克薩斯。”她承認道。
前一刻還是鴉雀無聲的大廳,響起了整齊的吸氣聲。
“我知道了,”推事繼續說道。“為什麼你不把那個地方稱作家鄉了呢?”
“一心想要你死的地方,還能叫家鄉嗎?”
“這麼說,你是被流放的?”
“這個說法意味著我還想回去。”銳雯說道。
“你不想嗎?”
“諾克薩斯已經變了。”銳雯的聲音中開始切入不耐煩的聲調。“下一個問題好嗎?”
“那好,”推事的冷靜語氣比她手腕上的鐐銬更讓銳雯十分反感。“你是跟隨諾克薩斯艦隊一起來的,是嗎?”
“我猜是吧。”
“你不確定嗎?”推事看上去很疑惑。
“我不記得了,”銳雯說道。她斜眼看了看人群,眼角正好對上莎瓦的目光。老婦人曾經問過她類似的問題。銳雯搖了搖頭。“很重要嗎?打仗了。死了許多人。我隻知道這麼多。”
人們心中關於戰爭的痛苦回憶本來就在悶燃,銳雯話音剛落,就點燃了這股怒火。他們互相推搡、大聲叫嚷,所有人都想要站起來。
有人破口大罵。“諾克薩斯的雜碎!我的兒子就是被你們殺的!”
一隻發黴的蛋果飛來打在銳雯的脖子上。酸敗的汁液和果肉順著她的後領口流進衣服裏。一股腐臭湧來,但銳雯不願讓這死亡的味道帶她回到那個遙遠的時刻。她閉上雙眼,長籲了一口氣。
人群爆發了。銳雯知道自己的回答欠考慮,讓人們覺得她對死者毫無同情憐憫。“拜托了。”她悄悄對自己說,不知道是想求他們停下,還是想鼓勵他們將難以壓抑的憤怒徹底釋放出來。
似乎是在回答她的請求,更多晚季的蛋果在石頭地麵上炸開了花。還有一隻砸在銳雯的膝後。她踉蹌了一下,由於被束縛著雙手,險些失去平衡。
推事高高站起,身影籠罩著座位上的人群和銳雯。她將球栗用力敲向底座,推事長袍瞬間像火苗一樣騰起。人們身下的木質長凳應著推事的意誌扭曲、變形、發出呻吟。
“均衡由我重現!”
受到嗬斥的村民們安靜了下來。
“是的,銳雯,本庭記得那個時候,”推事用更委婉的方式繼續說道。“許多艾歐尼亞人……和諾克薩斯人……都殞命了。你呢?”
這個問題也讓銳雯自己苦苦求索。為什麼隻有她活了下來?她無法找到滿意的答案。“我好像幸免了。”她靜靜地說。
“的確。”推事冷冷地微笑。
銳雯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也無法平複人們喪失親人的痛苦。她欠所有人一個真相,但她卻拿不出真相。她對那段時間的記憶是破碎的。此刻她隻能低下頭。
“我不記得了,”銳雯說。
推事並沒有停止質詢。銳雯知道這樣下去隻會讓大廳中噴發出更多怒不可遏的聲音,一次次打斷審判。
“你來到這片土地多久了?”
“我不記得了。”
“你是怎麼來到這個村子的?”
“我不記得了。”
“你曾經來過這裏嗎?”
“我……”銳雯遲疑了,她無法找到那段承載著準確答案的回憶。“我想不起來。”
“你是否曾見過素馬長老?”
這個名字攪動了她內心的什麼東西。一段回憶中的回憶穿過她的腦海,既模糊又銳利。曾經存在的空缺如今被憤怒淹沒。她被人出賣。她也將人出賣。
“我記不起來了!”銳雯懊惱地厲聲說道。手腕上的鐐銬叮當作響。
“戰爭摧毀了許多,”推事柔聲說道。“有些東西是我們看不見的。”
迎麵而來的開導讓銳雯的戰意平複了些許。“我記不得了,”她這次的語氣比剛才更加冷靜。
推事點點頭。“你記不得的東西,也許有人能替你回答。”
銳雯看到老伯慢慢走向推事席前麵的證人座位。他的手指顫抖著撫平厚厚的眉毛。
“亞撒·孔德,”推事耐心地說道。“老爹爹,謝謝你今天與我們作證。”
老伯點了點頭。
“你認識這個女人嗎,這個銳雯?”推事問道。
“是,”老伯說。“她到我們家的時候,今年濕季剛剛開始。”
“你們?”
“我和莎瓦,我老伴。”
推事看了一眼孔德夫人,她依然在前排的長凳上坐立不安。推事指了指銳雯。
“她去到了你們家?”
“其實,是我在我們家的田裏發現她的,”老伯諾諾地供認道。“當時有一頭小牛在夜裏走丟了。淩晨的時候我出去找。結果我找到了她。”
人群再次騷動,又驚又憂地交頭接耳。
“間諜!”
“後患無窮!”
“我們必須自衛!”
推事把手放在麵前的球型驚堂木上。房間裏安靜下來。“她當時要幹什麼,孔德老爺?”
老伯又拂了一下眉毛,瞥了一眼銳雯。就像是在請求原諒。
“她想尋死,推事。”他淡淡地說。
推事附身向前。
“濕季剛到,”亞撒繼續解釋。“她渾身濕透,發著高燒,幾乎就是用泥巴和筋肉粘連的一把諾克薩斯骨頭。”
“你當時就知道她是諾克薩斯人?”
“她帶著武器,一把劍,劍鞘上銘刻著他們的語言。艾歐尼亞人絕不會帶著這樣的武器。”
推事抿了抿嘴。“孔德老爺,你在這次入侵期間遭受了慘重的損失吧。”
“是的,推事。”老伯一邊說,一邊看向他的老伴。“兩個兒子。”
“你當時是怎麼處理這個女人的?”
老伯先是深呼吸。
“我把她帶回了家,交給了莎瓦。”他說道。
大廳中的低語又開始高漲起來,人們紛紛質疑為何他對無情的敵人如此仁慈。大廳中的每一張臉都講述著各自失去親人的故事。這裏的人們在這場衝突中無一幸免。老伯抬起頭,然後轉向人群,他不相信所有人都是鐵石心腸。
“我的兒子們……我的孩子們……他們的屍骨早已被蒼天清理潔淨。那些逝去的人會希望看到我們被悲傷淹沒,甚至將自己埋在他們身邊嗎?”
銳雯看到老伯和他的老伴默契地對視。莎瓦圓睜的雙眼也噙滿了淚水。
“我們不可能說忘就忘,但是……”老伯的聲音顫抖著。“但是我們不能陷在過去的泥沼中,我們剩下的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
莎瓦咬著下嘴唇,挺直了身板,就像是要擋住身後任何膽敢詆毀他們選擇的人。亞撒從眾人的注視中轉過身。他麵向推事坐xia,身下的圓凳發出嘎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