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令你如此
那是一座太陽神廟,由鑿子敲出的砂岩和裸礁石壘成。出自人手,而止於人境。相比曾經恕瑞瑪帝國心髒位置的龐然神殿,這座神廟隻能算得上是孩童的玩具。大神廟曾經是整個瓦洛蘭大陸都又羨又嫉的存在,遠方的諸王們不遠萬裏前來隻為一睹它的風采。而後人所謂的銘記,就是眼下這堆不知廉恥的石塊?
黝黑的外牆閃爍著玄武岩似的光芒,但是內瑟斯可以透過粗糙拚接的牆板看到裏麵大小不一的榫節。一麵太陽圓盤懸在神廟頂部,就算從遠處看過去內瑟斯也能發現那上麵沒有半點黃金,隻是青銅和紫銅的熟鍛合金而已。此外,當年內瑟斯化為飛升之形時所仰拜的太陽圓盤是懸浮空中的,但是這個銅盤子是被幾條麻繩吊起來的,掛在兩旁幾根不對稱的柱子上。
內瑟斯想要大發雷霆。他和無數的戰士為了帝國浴血奮戰,但今天的子民們卻隻會用這等醜陋的方式來紀念故國。他想晃醒他們,告訴他們先祖們用拚死的血戰才換來了帝國莊嚴的曆史。但他們一無所知,雙眼渾濁,無從了解他所知的過去,而他也沒法讓他們理解。
一名身著羽毛長袍的聖職者站在圓盤前,雙手高舉著祈禱的姿勢,而他的聲音淹沒在城市的噪音裏。
這會是他要找的人嗎?
他堅定地邁著大步,穿過廣場走向神廟,這才看到四個角落的台階也是參差不齊的石塊。兩名武士穿著銅片連成的合身盔甲,頭頂著覆有羽毛的獸形盔,把守著階梯。他們轉頭過來看著他。內瑟斯認出了他們的頭盔分別代表著什麼,腳步不由得猶豫了一下。兩頂頭盔上的獸首都有著突出的口鼻,一個是鱷魚長吻的粗劣擬態,另一個的帽簷塑的是一頭咆哮的胡狼。
看到他靠近,兩人長矛一橫,攔在他麵前。但當他除掉長袍並站直身體的時候,武士們驚住了。內瑟斯在凡人的世界裏徘徊了太久,一直帶著羞愧弓著身子,想要隱瞞自己的高名。他在漫長而又蕭瑟的自我放逐中默默償還自己的罪過。但是,隱姓埋名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內瑟斯再也不想把自己的麵容藏在暗處了。
聳立在守衛麵前的內瑟斯,就是神力與魔法的本尊。當英雄們仍在凡人之中行走的年代,他作為飛升者便早已存在。他的肉身被太陽圓盤的魔力升華再造,枯萎瀕死的血肉變成了黑曜石身體的胡狼頭半神。他的胸前和肩膀上罩著曆盡滄桑的滾金盔甲,係著帶有恕瑞瑪紋章的還願束帶。他伸手扯掉了“手杖”上裹著的布條,露出的是一把長柄的戰斧。斧頭的刀鋒閃著興奮的光芒,中心鑲嵌的海藍色寶石痛飲著陽光。
“讓開。”
守衛膽怯地縮了一下腦袋,但腳下沒動。內瑟斯歎了口氣,揮起斧頭,在身前來回劃了一個半弧。斧柄末端向上一挑,擊中其中一個武士把他甩出三十碼遠。然後借勢往下一敲,另一個武士就趴進了土裏。內瑟斯拋下痛苦呻吟的武士,伸出帶爪的腳掌踏上了台階的第一層。
他朝著頂端爬去,高處的陽光正灑在劣質的金屬圓盤上。爬到半路,他的目光越過維考拉破碎的城牆向外望去,隻見三麵都是貧瘠的沙丘連綿直到天際盡頭。而在城市的東側,土地隆起結成了大片邦硬的矮小山麓,其上長滿了耐旱的沙漠棕櫚和巴那瓦爾樹的硬枝,它們的根係有數百米長,深深地探進沙地中吮吸著水源。
空曠的沙漠正是恕瑞瑪眼下的光景,內瑟斯感到一陣憂傷。他回想起生命之母滋養大地的時候,無數生命曾是多麼繁盛地開放。也許阿茲爾能讓恕瑞瑪重獲新生,但萬一不行,找到身懷血統的人就尤為關鍵了。
更多的守衛開始往神廟高處趕來,嘴裏嚷著的話語也繼承自古恕瑞瑪,但毫無半點原來的優雅和精巧。
內瑟斯感到了痛苦和恐懼。這種感覺,在他為了自己的飛升儀式而攀上舊時的大神廟時,也曾體會過。消瘦的病症讓他無法自己攀爬,所以他的弟弟一直背負著他。當他們終於登上頂層時,太陽也將將到達天頂的位置。他的生命正在不斷地流失,如同破碎沙漏裏的流沙。他懇求雷克頓放下自己,讓他獨自麵對烈日。但雷克頓隻是搖了搖頭,輕輕說出了他們以凡人之身所能記得的最後一句話。
“我會和你一道,直到終結。”
隨後,太陽圓盤便讓他們都點化為了飛升者。
就算是現在,這句話仍能輕易地切進他的心口,比任何利刃都更傷人。還是凡人的時候,雷克頓就顯得變化無常,他有時暴躁又殘忍,但也懷有同等的優雅與勇氣。飛升的能量賜予了他無上的神力,而到頭來,在帝皇的陵寢中和背叛的巫靈搏鬥的也正是雷克頓。他犧牲了自己,拯救了恕瑞瑪。
拯救恕瑞瑪……?
在那一天,他們所做的,真的有一件事拯救了恕瑞瑪嗎?阿茲爾死了,被他童年的好友所謀害,飛升儀式中斷後所迸發的失控魔力也將城市一舉摧毀,殮入了漫漫黃沙。他把陵墓的大門封死,將雷克頓和澤拉斯留在了裏麵。從那之後,每一天他都會重新在腦海裏經曆封門的那一刻。雖然心中清楚,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但負罪感仍然不可阻抗地湧上胸口。
現在,澤拉斯也好,雷克頓也好,都自由了。阿茲爾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戰勝死亡化為了飛升者。在他的意誌下,恕瑞瑪獲得了重生。古老的城市從沙下的埋骨所中遽然升起,抖落了千年長眠時積蓄的疲憊塵土。但是,如果沙漠裏傳來的消息屬實,那麼,內瑟斯曾經認識並摯愛的兄弟已經不在了。雷克頓完全變成了瘋狂的屠夫,以複仇的名義毫不留情地殺戮所有人。
“是我令你如此的。”內瑟斯說。
他爬到了神廟頂端,盡力驅走了腦中有關雷克頓的想法。隔著沸騰的茫茫沙海,一頭怪獸正咆哮著內瑟斯的名字。
一頭他命中注定要麵對的怪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