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你的鮮血
內瑟斯站在神廟最高處,手臂和腰帶上纏著的還願束帶在風中翻騰。他把斧頭杵在粗糙的石頭上,四下觀察了一番。
太陽圓盤反射出千鱗萬片的陽光,金屬表麵非常粗糙,顯然有欠打磨。麻繩極其礙眼,維考拉人精心之下所作出的拙劣在這裏暴露無遺。頂層幾乎毫無裝飾,沒有刻著星穹的巨大石台,也沒有深紅色的垂簾,更沒有通過了飛升儀式的英雄浮雕。
十名武士披著撲塵的鬥篷,全身蓋著青銅板甲,擋在內瑟斯和聖職者之間。那是個瘦高的男人,穿著一匹掛滿虹彩羽毛的長袍,一雙大袖彷如飛翼,頭巾像是一隻烏木色的鳥喙。頭巾下的臉看起來貴氣十足,毫無憐憫,凜然不可相近。
與阿茲爾別無二致。
“你是內瑟斯?”聖職者問。他的聲音深沉廣闊,帶著皇家的口吻,但是內瑟斯卻感到了他的恐懼。聲稱自己看到神明降臨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卻是另一回事。
“你既有此問,說明我已經離去太久了。是的,我是內瑟斯。但更重要的是,你是何人?”
聖職者挺直腰板,鼓起了胸膛,活像一隻交pei季節的雄鳥。“我是阿茲拉希爾·色拉木,鷹王之後裔,維考拉的最初先聲,光照之人,光行者,護火人,晨曦使者——”
“鷹王之後裔?”內瑟斯打斷他:“你說你是阿茲爾皇帝的血脈?”
“還用說嗎,我就是啊。”聖職者不耐煩起來,自信又一點一滴地回到他身上。“來吧,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內瑟斯點點頭,然後拔起斧子,雙手擎住橫在胸前。
“你的鮮血。”內瑟斯說。、
他將斧柄猛地砸向地麵,騰起了一陣塵雲。煙塵停在半空,像一片閃爍微光的輕紗,然後繞著聖職者和他的武士們,打著圈兒緩緩落下
“你在做什麼?”對方厲聲問。
“我說了,我要見你的血。”
眨眼間,成圓的沙塵變成了一股颶風。武士們不由自主地擋住了臉,而聖職者眼前看不清,又嗆又咳,把腰彎得都快對折起來了。沙暴裹著沙漠最深處的狂怒之風,轉瞬就能把一群伊卡蘇爾絞成骷髏。盔甲毫無用處,沙粒會從每個角落和縫隙鑽進去擦破人的皮膚。太陽圓盤在內瑟斯召來的狂風中前後搖晃,穿在鐵環裏的吊繩紛紛繃緊了。
內瑟斯讓沙海的怒意填進自己身體,他的四肢充滿了力量,身體也漲大起來,仿佛咆哮的沙漠將怒火灌注到他黑暗的血肉中。他的身形越來越大,可怖地高聳著,正如傳說中初代的飛升者一樣。
他毫無預警地動手了,一把長斧左揮右擋,用斧柄或是無刃的一側把守衛撞到兩旁。他並不想殺掉這些人,畢竟都是恕瑞瑪的子嗣。他們隻是碰巧攔了他的路而已。
他經過武士們翻滾掙紮的身體,朝著聖職者走去。那個家夥躺在地上蜷成一個球,血跡斑斑的雙手捂著臉。內瑟斯彎下腰,捏著他的後脖頸提了起來,讓他的雙腳離地足有一尺,輕鬆得像是獵犬叼起一隻狗崽。內瑟斯貼近他的臉。
聖職者的臉上全是沙子搓出的血道子,腮邊還掛著猩紅的淚珠。內瑟斯提著他走近了太陽圓盤。這個圓盤雖是贗品,沒有熔進半分黃金,但仍然能夠反射陽光,這就夠了。
“你說你是阿茲爾的後裔,我們來驗一驗吧。”
他把聖職者的臉按到圓盤上,烈日炙烤過的金屬烙在他受傷的皮膚上,隻聽得一陣慘叫。內瑟斯把哭哭啼啼的男人扔到一邊,盯著圓盤上嘶嘶作響的溪狀血跡。鮮血已經被烤成了棕色的硬塊,血腥味飄進了他的鼻子。
“你的血不屬於飛升血統。”內瑟斯傷感地說:“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突然,圓盤的表麵閃過一絲藍光,反射的是很遠地方的景象。他的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
內瑟斯轉身看向地平線盡頭。那裏聚了一朵雲,是行軍的部隊激起的塵土。透過煙塵,內瑟斯看到了矛尖和盔甲上反射的晶亮陽光。他聽到了戰鼓的擂擊和軍號的銳響。塵土裏現出了馱物坐騎的身影。嘶叫的戰獸被粗繩拴在軛上,由手拿刺棒的兵士驅趕。這些怪獸的身上生著鈣化的鱗甲,撅著彎曲的獠牙,簡直就是天生的攻城錘,可以毫不費力地推平早已搖搖欲墜的維考拉城牆。
戰獸身後,是一大群部落的戰團。他們高舉著各式各樣的圖騰,正朝著城市進發。輕裝的遊擊手、騎射手和手拿鱗盾與重斧的戰士……至少有五百人。內瑟斯意識到,有一個意誌正統領著他們。因為正常情況下,這些部落一旦見麵就會拚個你死我活。
內瑟斯感應到了遠古魔法的存在,嘴裏泛起一陣金屬的腥味。他所有的感官都變得敏感起來。他聽到神廟下方數百個喋喋不休的低語,看清了銅製圓盤上每一處瑕疵,感覺著腳下的每一顆沙粒。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竄進了他的鼻腔——應該是剛剛止住的傷口。這氣味讓他依稀想起了舊日,還有某個在早已迷失的年代中的久遠回聲。他的注意力被引向了城市的東區,在最邊緣的地方,城市的廢墟與山巒相接。
那一股蘇醒的魔力漂浮於宿主的上空。那是一個黑暗能量劈啪湧動的靈體,身上纏著生鐵的鎖鏈和一口遠古石棺的碎片。那是恕瑞瑪的忤逆之人,也是古老帝國覆滅的成就者。
“澤拉斯。”內瑟斯說。
維考拉東側邊緣的這座廢屋已經基本不剩什麼部分了,屋頂開了一大塊天窗,地上積著腳踝深的沙子,但仍然有四麵牆。天最熱的時候,頭頂恰好還有樹蔭可以稍微遮擋一下。塔莉埡的包裹立在屋子角落,像往常一樣隨時可以拎起來就走。牆上掛著裝有清水和羊奶的皮囊,衣服旁邊擺著足夠維持幾周的肉幹,皮袋子裏裝滿了搜集自瓦洛蘭大陸各地的石子。
塔莉埡靠著受傷的女人跪下來,後者躺在樹蔭xia,身上裹著繃帶。她看了一眼傷口周圍結痂的血跡,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雖然那道傷口是她親手縫合的。她不敢確定,傷口看起來像是劍傷。塔莉埡幫她脫掉了身上的盔甲,盡可能地幫她清潔了身體。除了那條幾乎致命的傷口,女人的身體活脫脫是一幅傷疤繪成的地圖。這是一生拚殺所換來的,並且幾乎都在前麵。不管這個女人是誰,看來隻有一個敵人,與她不是麵對麵較量的。塔莉埡換了新的繃帶,女人痛苦地低哼了一下,她的身體在沉睡中努力地恢複著,隻有織母才會知道她在沙漠裏究竟受了多少苦。
“你是個戰士吧。”塔莉埡說:“我能看出來,所以千萬要努力活著啊。”
塔莉埡不知道女人有沒有聽見,但也許她的話能幫女人的精魂回到身體裏吧。無論怎樣,能有人說話還是挺好的,即使別人並不會回應——除非算上高燒中她口裏關於皇帝和死亡的呢喃。
自從在艾歐尼亞與亞索告別,塔莉埡努力地告誡自己,除非迫不得已,否則不要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要一直走。但是,她在維考拉的滯留已經超出了計劃。原本的打算是買好新鮮的補給就即刻上路,但她實在沒法丟下這個女人任其昏迷不醒。尋找家人的衝動在她心裏有如針刺蟲咬,但織母說過,每個人都在生命經緯的交錯疊合中緊密相織。任由其中一條線頭磨損的話,最終會破壞整幅掛毯。所以塔莉埡留下來,為的就是踐行自己的對女人許下的承諾,盡管歸家的衝動無時無刻不在絞痛她的靈魂。
塔莉埡撥開女人滾燙眉間的黑發,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好奇她怎麼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被半埋在大塞沙漠邊緣的沙丘裏。她很漂亮,但又帶著一種剛硬的銳氣,就連昏迷也沒法讓她完全軟化。她的膚色是日光染成的淺棕,典型的恕瑞瑪當地人,而當她的眼皮偶爾顫動著開闔時,塔莉埡看到她的眼眸是透亮的天藍。
她呼出一口氣:“好吧,我也沒什麼能幫你了,隻能等你自己醒了。”
塔莉埡聽到西邊傳來一聲悶爆,然後是她絕對不會聽錯的聲響:岩石滾動摩擦著彼此。她走到窗邊張望,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地震,但很快又覺得像是山崩——她倒是見過不少。鑒於維考拉城中大部分建築的狀況,如果是某座房子塌了的聲音,也不見得有多麼驚奇。她暗自希望沒人會受傷。
“發生什麼事了……?我在哪裏?”
塔莉埡聽到女人的聲音,便轉過了頭。她正努力地想坐起來,一雙眼睛打量著周圍,手裏還在四處摸索著什麼。
“你在維考拉。”塔莉埡說:“我在外麵碰到你的,你流了好多血,都快死了。”
“我的刀呢?”女人急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