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是我!
對方紋絲不動,她感覺就像是撞上了一座山崖。市集裏的人們看起來倒已經習以為常,人潮像溪水流過礁石一樣繞著他來來往往。他從頭到腳都裹在破布一樣的長袍裏,但仍然掩飾不了他高壯的身材。他緊握著一根長長的裹布手杖,寬大的頂端也包著破布條。她發現他的雙腿彎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似乎行動不太方便。
“對不起,我剛才沒看見你。”她仰著頭說。
他低頭看她,臉龐藏在伸長的頭巾投下的陰影裏,卻沒有說話。他伸出手,手指纏裹著麻風病人一樣的繃帶。塔莉埡隻稍稍遲疑片刻,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毫不費力地就把她舉了起來。她看見他滿是撲塵的袍子下,有一縷金色的光芒微微閃動著。他放下她,一雙手又籠進了袖子裏。
“謝謝你。”塔莉埡說。
“小人兒,你得好好看路。”他的口音很重,嗡嗡作響,就像是從他心底一口悲傷的深井中傳出的一樣。“恕瑞瑪現在是個危險的地方。”
他看著女孩穿過集市跑遠了,於是轉身朝著維考拉的龜裂城牆走去。巨大的城堞隻剛好與他身高齊平,高處的部分則由烈日曬幹的土磚砌成。維考拉人肯定覺得歎為觀止,但在他眼裏,這都隻不過是拙劣的仿造而已。
他大步走過一道拱門,一邊端詳著頭頂生堆硬砌的方石。路邊有個賣水的小販,他正在用一個帶有轉輪的銅製裝置往綠色的玻璃瓶裏灌進混著泥沙的水。看到他經過,小販抬起了頭。
“要水嗎?新鮮的,從生命之——”小販看清了麵前鐵塔一樣的身形,半截話卡在了喉嚨裏。
他知道自己不該停下來的。占星塔牆上潦草的血字指示他來到這裏,而那個巫師也會被吸引過來。他感應到某個飛升血統的擁有者已經在維考拉現身了。早在帝國還未變成廢墟,而是疆域跨越整個大陸的時候,這份血統便已經存在許久了,這是古恕瑞瑪最珍貴也最強大的血統。所以重中之重,是趕在敵人之前找到那個人。飛升之血可以將阿茲爾從虛無中帶回現世,也可以在邪惡的用意下將重生的恕瑞瑪毀於一旦。
是的,他不該停步——但他還是站住了。
“你的攤子擺在了一群久遠的鬼魂中間。”他說。
“鬼魂?”小販的聲音裏滲出恐懼。
“這道拱橋,”他舉起手杖戳了戳頭頂的石磚。行人在橋上走過,塵土像細密的輕紗一樣從裂縫中灑落。“是失落了的艾卡西亞所放逐的匠人們建造的。每塊石頭的切割和壘砌都無比精準,搭建的時候連一滴灰漿也不需要。”
“這……我不知道。”
“你們凡人早已忘記了過去,還把理應銘記之事冠以傳聞之名。”在沙漠深處無數個世紀的苦澀徘徊,漸漸變成了暴烈的慍怒。“我建起大圖書館,難道不就是為了防止記憶的敗落嗎?”
“請您原諒,大人。”小販背貼著石牆說,“您所說的都是古時候的神話了。”
“那是對你而言。我初來的時候,城牆剛剛興起,兩百尺的精磨大理石,嶄新的石塊裏嵌著金線。我的兄弟和我帶著一萬名金甲士兵,手執利矛凱旋而歸。我們在城中居民的歡呼聲中走過的就是這道拱門。”
他忍不住哼了一聲,然後才繼續道:“一年之後,一切蕩然無存。那是所有的終結。又或許是所有的起點。我已經厭世許久,再也無法分清。”
小販一臉蒼白,眯起眼睛想要看穿他頭巾下的陰影。他突然兩眼圓睜。
“你是迷失的沙漠之子!你是……內瑟斯。”
“是我。”他轉身離開,走進了城門。“但還有一個人,比我迷失得更嚴重。”
內瑟斯跟著人群穿過城市朝著中心的神廟走去,盡量無視人們的眼光。他的身材本來就很引人注目,而且現在那個賣水的小販肯定已經把他的身份傳得人盡皆知了。恕瑞瑪本來就埋藏著許多秘密,但沒有一個會永遠地沉眠地下。等他抵達城中心的時候,如果竟然有人不知道他是誰的話,那才是真是怪事。沒錯,停下來教訓小販確實非常愚蠢,但他對於曆史的無知深深地激怒了內瑟斯的學者之心。
與城牆和大門類似,維考拉內城的景象也隻是之前榮光逝去後殘留的陰影而已。阿茲爾的母親就出生在這裏,年輕的皇帝也曾慷慨地將恩典賜予此地的人民。層層而上的花園裏栽滿了帝國各處運來的鮮花,環繞著斑斕的色彩和美妙的香氣。成群的高塔綴以白銀和玉石,清涼的水從大神廟中潺潺流出,沿著高架渠日夜奔流。人們無不天真地相信,這裏的福祉永不會終結。
過去的一千年將這座城市剝蝕得皮肉皆銷,隻剩下石頭所建的骨骼,而當年的榮華之盛大半已褪為廢墟。這些廢墟是在過去的幾百年裏由那些依然懷戀故土的人們所建起來的,他們執拗地相信故園的未來存在於對過往的複興中。內瑟斯跟隨著逐漸壯大的人群,眼中所看到的無外乎都是那段被遺忘的曆史的惡劣模仿而已。
能工巧匠們所設計的建築一看就知道是恕瑞瑪身前榮光的騙人仿品。城牆曾因其裁切方正的花崗岩而聞名於世,但現在卻是木材和粗魯劈成的石塊組成的。城市原本的輪廓還在,但內瑟斯隻覺得自己仿佛行進在噩夢之中,新的材料和古怪的形式肆意改造著曾經熟悉的周遭,所有事物的原貌都被刻意地進行了曲解,似乎設計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人坐立不安。
他聽到周圍有人咕噥著什麼,間或會隱約傳來他的名字,但他充耳不聞,一路前行,拐過一個彎,最終踏進了城中心的廣場。當他看到維考拉的居民們在重振的城市中心所建起的東西時,他的爪子忍不住攥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