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淒涼身世(三)

“原來如此。”梁思禽想了想,“你隻有義父,沒有父母麼?”

“我是孤兒!”樂之揚說道,“義父將我從秦淮河上撈上來的。”

“你跟義父姓樂?”

“是啊,他叫樂韶鳳!”

“是他?”梁思禽的臉色微微一沉。

樂之揚奇道:“先生認得他?”

“何止認得!”梁思禽冷笑一聲,“他撈起你的時候,可曾找到什麼信物?”

“先生問這個幹嗎?”樂之揚微感詫異。

“音樂之道,天分第一,往往父子母女相傳;以你樂道上的天分,令尊、令堂或許就是樂道中的名家。”梁思禽停頓一下,“說不定我也認識!”

樂之揚精神一振,想了想,說道:“義父留下過一個東西,或許關乎我的身世。”

“什麼東西?”梁思禽問道。

樂之揚從懷裏掏出那一枚半月玨,這首飾輾轉多次,尚未失落,也是奇跡。

見了半月玨,梁思禽隻一愣,眯起雙眼,凝注不語,樂之揚忍不住問道:“落先生?怎麼了?”

梁思禽歎了口氣,問道:“你聽說過‘九科門人’麼?”

“聽人說過。”樂之揚說道,“那是開國時的大案,據說死了不少人。”

“是啊!”梁思禽幽幽地說,“都是我造的孽!”

“此話怎講?”樂之揚好奇問道。

梁思禽望著斜陽草樹,目光淒涼,嗓音也低沉下去:“當年北伐成功,中原底定,我本無意仕途,盡辭封賞,在紫金山下開設書院,有道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王朝興衰,不過數百年,興學育人,才是澤被千秋的大業。隻不過,我所興之學並非儒學,而是格物致知之學,分為九科,中有算科、格物科、天文科、醫科、樂科、畫科、商科、齊民科、百工科。開設九科,本是先祖父母畢生心願,若能成功,必能強國富民、造福後世……”

“這是好事啊。”樂之揚衝口而出,“朱元璋為何反對?”

“他出身卑賤,受盡人間冷暖,貌似自信,實則自卑,忽而慷慨恢宏,忽而陰刻小器,種種矛盾糾結,均與他的身世有莫大的關係。憂患之時,他雄才大略,善能用人之長,一旦天下太平,他人之長就變成了忌諱。這道理劉伯溫比我明白,我又比李善長、胡惟庸明白,可我知而不行,有意跟他作對,劉伯溫卻投合他的心意,提出八股取士,名為取士,實為牢籠天下英雄,令其循規蹈矩、永無革新之論。如此一來,朱氏天下方可代代相傳,再無傾覆之患。”

樂之揚說道:“老子當完兒子當,皇位父子相傳,自古就是如此。”

“自古如此,並非理所當然。”梁思禽嚴肅起來,“古有三代之治、禪讓之德,中土山河萬裏,人民億萬,若無聰明睿智,決難從容統治。帝王世襲之過,在於難選賢能。朱元璋有治世之才,他的兒孫可是未必,又因長幼有序,無論賢愚,年長先得,久而久之,愚蠢暴虐者當國,聰明賢德者向隅,更有甚者,黃口小兒稱帝、三尺童子登基,奸宦弄權、禍國殃民,自古以來,這一類事還少麼?”

這一層道理樂之揚未曾想過,聽到這兒,凜然道:“先生教訓得是,可這半月玨與九科門人有何幹係?”

“九科、八股大唱反調,朱元璋心知肚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眠,他暗中部署周密,存心將我等一網打盡。臨危之際,我識破陰謀,殺出京城,可惜走得匆忙,多數門人無法跟隨。我離開之後,門人被殺,九科被廢,不過當初授業之時,我也並非沒有防範,不少門人均是暗中授業,遍布朝野,姓名不彰。朱元璋為了找出這些人,使出各種手段,明察暗訪,鼓勵告密,官吏轉相牽扯,抓出了許多九科門人,可也冤枉了不少無辜。”梁思禽手指玉玨,“這一枚玉玨,就是九科門人的信物。”

“啊!”樂之揚衝口而出,“我義父也是九科門人?”

梁思禽點了點頭,說道:“但這一枚玉玨不是他的。”

“什麼?”樂之揚大感意外,望著梁思禽,隱隱感覺有些不祥。

梁思禽說道:“玉玨的玉心,我用‘周流石勁’裂石成紋,留下了門人姓名,若不細看,難以發現。”

樂之揚舉起玉玨,對著夕陽觀望,隱隱發現玉心裏顯出兩個小字,細如蚊足,字跡飄逸,仔細分辨,似是“水沉”二字。

“水沉?”樂之揚詫然回頭,“他是誰?”

梁思禽黯然道:“他是一名樂科弟子,本在朝廷樂坊供職,他暗中入我門牆,極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不想我離京之後,他遭遇奸人,身份暴露,本人被殺,妻女充入官妓,更可憐的是,他那妻子已有身孕,流落煙花之地,受盡屈辱蹂躪。”

樂之揚心子狂跳,渾身發抖,腦子裏一團亂麻:“水、水沉……水姑娘也姓水,他們,他們……”

梁思禽看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水憐影就是水沉的女兒,隨母流落秦淮,我在西域安頓之後,將她接到了昆侖。”

“她娘呢?”樂之揚忍不住問道。

梁思禽歎一口氣,苦澀道:“她娘不堪受辱,自盡身亡了。”

樂之揚如遭重拳,臉色發白,心口窒悶難言,半晌才道:“如此說來,這一枚玉玨是她先父的遺物,還請落先生還給她吧!”說著遞上玉玨。

“不妥!”梁思禽搖頭道,“還是你給的好。”

“我給……”樂之揚心頭一陣恍惚,隱隱猜到真相,可又太過殘酷,樂之揚隻覺腿軟,背脊上湧出一層細密冷汗。

忽聽梁思禽又說:“我約你來,還有一事相求。”

“先生說笑了。”樂之揚收起心情,勉強笑道,“以你的本事,何用求助於我?”

“我身在天劫,不便出手。”

“八部之主呢?”樂之揚又問。

“他八人武功太奇,形跡太露。”梁思禽沉默一下,“此事西城出頭,也就變了味兒,”

“到底所為何事?”樂之揚心中大奇。

梁思禽瞥他一眼:“明日午時前後,道衍和朱高熾、朱高煦兄弟會從此間經過。”

“啊!”樂之揚吃驚道,“他們不是燕王在朝廷的人質麼?”

“朱允炆連廢四大藩王,怕燕王鋌而走險,又聽說燕王生病,故將朱氏兄弟送回北平,名為盡孝,實為麻痹燕王。”

“此事不妥。”樂之揚搖頭,“燕王遲遲不動,忌憚的就是京城的兒子,如今放回北平,去了他的心病,若要謀反,隻會更快!”

“這道理誰都明白。”梁思禽說道,“所以朝廷明裏放人,暗中又派人半途攔截,或殺或擒,不讓朱氏兄弟返回北平。”

樂之揚心頭雪亮:“先生要我護送他們?”

梁思禽徐徐點頭,樂之揚歎道:“燕王果真是先生的兒子?”

“何出此言?”梁思禽雙眉緊皺,目光凜冽如雪。

樂之揚說道:“不是先生之子,先生為何如此幫他?”

梁思禽沉默良久,徐徐說道:“韶純的遺言,並未交代燕王的身世。”

樂之揚不勝驚愕,失聲道:“怎麼會?”

“韶純一向精明。”梁思禽淡淡說道,“倘若交代明白,那也不是她了。”

樂之揚想了又想,說道:“你為何一定要幫燕王?萬一他是朱元璋的兒子……”

“那也一樣!”梁思禽掃他一眼,冷冷說道,“我幫燕王,並非隻為韶純。”

“那為什麼?”樂之揚糊塗起來。

梁思禽揚起臉來,隱隱透出傲氣:“朱元璋選嫡長,我偏要選賢能!”

“嫡長?賢能?”樂之揚茫然不解。

梁思禽道:“朱元璋的子孫中,你看誰最聰明能幹?”

樂之揚想了想,說道:“燕王為首,其次寧王……”

“寧王?”梁思禽冷笑,“寫幾句歪詩,彈兩支小曲兒就叫聰明能幹?他當個文人還不錯,倘若當了皇帝,就是宋徽宗第二,玩物喪國,不得善終。”

寧王是朱微同胞兄長,樂之揚愛屋及烏,心中不服,說道:“沒有女真人,宋徽宗還不是照樣當他的太平天子?”

“沒有女真人,還有蒙古人。”梁思禽冷冷說道。

“蒙古人?”樂之揚一愣,“不是早被趕出中原了嗎?”

“趕出中原,那才讓人擔憂!天下無敵的蒙古鐵騎,豈又是中原花花世界裏練成的?”梁思禽緊皺眉頭,注目遠處,“富而生驕,好日子過久了,兵驕將狂,難上沙場,蒙人一入中原,銳氣盡喪,越是向南,越無鬥誌,可一退回北方苦寒之地,茹毛飲血,風餐露宿,不過一代之間,便可恢複本色,但逢天寒地凍、牲畜凋亡,勢必舍生忘死、齊心南向。一夫拚命,萬夫莫當,何況數十萬亡命之徒,強弓怒馬,飆行千裏,萬裏長城也無所用之。此乃天道,殆非人力,北疆一破,華夏為墟。文景之治如何,開元盛世又如何?縱有仁君能臣,將這天下治理得花團錦簇,一旦國門失守,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樂之揚聽得心驚:“依先生所言,未來數十年,蒙元仍是大明的勁敵。”

“勁敵未必是蒙元,北方之患,也決然不止百年。”梁思禽哼了一聲,“朱允炆好文生亂,當斷不斷,他若當國理政,必定偏安東南,重蹈宋人的覆轍。反之燕王兩次北討、屢摧大寇,有他一日,漠北群胡斷無南下之能!”

樂之揚將信將疑:“因為燕王最賢,所以該當皇帝。”

“難道不對?”梁思禽聲音一揚,“朱允炆老老實實也罷了,如今他執意削藩,挑起爭鬥,那就正好見個高低,看看誰更適合當這個皇帝!”

樂之揚動容道:“先生要幫燕王造反?”

梁思禽不吭聲,臉上陰雲密布。樂之揚見他神氣,心中忐忑,說道:“英雄一拔劍,蒼生十年劫,燕王一旦造反,必然天下大亂。”

“那又怎樣?”梁思禽冷冷說道。

樂之揚暗暗吃驚,說道:“當年先生情侶被奪、門人被殺,為了天下太平,尚且忍辱負重,對朱元璋百般忍讓。現如今,為何變了主意?”

“當年的梁思禽已經死了!”梁思禽閉上雙眼,聲音裏透著苦澀,“那晚我在紫禁城死了一次,當年的梁思禽也留在那兒了!”

“先生……”樂之揚還要再勸,梁思禽睜眼說道:“小子,你知道‘日暮途窮,故而倒行逆施’這一句話麼?”

樂之揚搖頭,梁思禽說道:“這是西漢主父偃說的,意思是說,反正活不長了,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不妨統統幹一個遍。後來主父偃膽大妄為、抄家滅族;我可比他強多了,無家可抄,無族可滅,孤家寡人一個,隻等天劫發作,死無葬身之所。”

他口氣寡淡之至,話語間卻有一股淒涼。樂之揚聽出他心意已決,再勸也是枉然,不由長歎了一口氣。

梁思禽轉眼看他,半晌說道:“我知道你心中為難,可我身份尷尬,此事不宜親力親為。八部之主跟朱家有仇,又不知道碩妃的事,故也不便支派他們。因此某些事情,舍你之外,我也無人可用。”

樂之揚微微苦笑,拱手道:“先生於我恩同再造,但有所請,樂之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梁思禽點了點頭,鄭重說道:“那麼燕王的安危就交給你了!”

樂之揚一愣,說道:“小子一定不負使命,不過……”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梁思禽問道。

樂之揚說道:“燕王一反,朝廷必定討伐,二虎相鬥,無閑它顧,蒙元趁虛而入,可又如何是好?”

“倘若如此……”梁思禽冷冷說道,“那便是我看錯了人。”

樂之揚沉默一時,忽道:“落先生,我有一個疑惑,不知當不當問?”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當問的?”梁思禽說道。

樂之揚說道:“那晚在乾清宮,你吟出《杏花天影》,朱元璋為何那麼震驚?”

“那一支曲子……”梁思禽閉上雙眼,苦澀道,“本是碩妃最喜歡的曲目,那晚她嫁給朱元璋,就曾唱過這支曲子。”

樂之揚恍然道:“朱元璋聽見這支曲子,明白了你們的關係;聯係早產之事,更加懷疑燕王的身世。”

“或許吧!”梁思禽意氣消沉,把袖一揮,飄然走了。

樂之揚望他身影,心中波瀾滔天。碩妃那封一遺書包藏極大禍心,這女子並非良善,恐怕臨死之前,對於梁、朱二人隻有深仇大恨,故意寫成遺書讓梁思禽看見,挑起他心中悲憤,一來對朱棣有利,二來挑唆他向朱元璋報仇。

碩妃的心思毒計,梁思禽一清二楚。可悲的是,他身是天人,心在情網,明知是個圈套,還是一腳踏了進去,為了一封遺書,心性大變,不惜傾覆天下,所謂嫡長、賢能,統統都是托詞。當晚朱元璋奄奄一息,梁思禽不屑動手,可是怒火無從發泄,朱元璋死後,朱允炆繼承其位,怒火自然統統發泄到他身上。偏他誌大才疏、倉促削藩,好比火上澆油,給了梁思禽可趁之機。

天下大亂,就在眼前!樂之揚本想遠離紛爭,逃來逃去,卻一頭撞進了漩渦中心。

返回客棧,已然夜深。宴席早已散去,人人各歸住處。樂之揚來到朱微房裏,見她早已睡熟,於是坐在床邊,凝視床上女子。

朱微神情恬淡,宛如池中睡蓮,樂之揚輕輕撫弄她的秀發,望著她略顯蒼白的麵孔,不知為何,忽覺有些陌生,雖然近在咫尺,又仿佛相隔萬裏,明明伸手可觸,偏又遙不可及。

“為何她是朱元璋的女兒?”樂之揚心中刺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兒該有多好?”

朱微有所知覺,張眼看見樂之揚,臉上染了一抹嫣紅,握住他的手指,柔聲說道:“方才你去哪兒啦?我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沒什麼。”樂之揚支吾道,“江小流酒氣衝天,我去別處吹了吹風。”

“樂之揚……”朱微注目望來,“不知怎麼的,在宮裏的時候,你離我很遠,可我時時覺得你就在身邊,而今你就在眼前,我卻感覺你離我遠了。”稍稍停頓一下,“幾個月不見,你變了好多,變得……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數月來,樂之揚屢屢陷入絕境,痛苦、絕望朝夕相隨,雖然險死還生,可也性情有變,向日那個輕靈跳脫、無所顧忌的少年不複存在,遇事瞻前顧後,多了許多雜念。

聽了朱微的話,樂之揚心生感傷,笑道:“你身子還沒好呢,體弱神虛,不免胡思亂想,等到全都好了,你看我也就跟以前一樣了。”

“是麼?”朱微鬆一口氣,“但願如此。”說著靠在樂之揚懷裏,身心俱軟,神馳意暢,望著輕輕爆鳴的燈花,但覺是耶非耶、如夢如幻,恨不得此情此景永遠留駐。

篤篤篤,忽聽有人輕輕敲門。樂之揚放下朱微,起身開門,忽見水憐影捧著一張古琴,亭亭站在門外。樂之揚見她,心頭無端一跳,忙道:“水姑娘,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