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淒涼身世(一)

不久乘舟登岸,五人出了括蒼山。衝大師向農夫討了一頂鬥笠戴上,笑著說:“朝廷畫影圖形拿我,光著腦袋,多有不便。”

樂之揚說道:“你謀逆時膽大包天,如今又怎麼小心起來了?”

衝大師笑道:“佛法雲:‘圓、通、定、慧’,俗人因愛伐性,因色亂心,誤入網罾而不自知,結果一朝夢醒,此身已非我有,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樂之揚一時默然,衝大師雖是諷刺,但句句不假,他為求所好,往往不顧理智,為了朱微,栽了個前所未有的大跟鬥,九死一生也不足形容,若非巧遇貴人,早已骨肉成灰。想到這兒,忍不住東張西望,可是四野空空,並無梁思禽的蹤影。

葉靈蘇忽道:“賊禿,走了這麼長一段路,人究竟在哪兒?”

“自有隱蔽之處。”衝大師笑了笑,“各位稍安勿躁。”

楚空山說道:“我隻奇怪,烏有道心眼兒最小,怎能容你將公主送出穀外?”

“這個麼……”衝大師瞥樂之揚一眼,“全是樂兄的功勞。”

樂之揚道:“與我何幹?”

衝大師說道:“你那日失蹤,我等遍尋不獲,烏有道疑神疑鬼,隻恐你藏身暗處、擄走公主。我趁機進言,將公主挪至穀外,烏有道那時心慌意亂,竟然一口答應了。”

葉靈蘇冷哼一聲,說道:“你倒是好心!”

“實不相瞞。”衝大師說道,“她是寧王的胞妹,我本想用她脅迫寧王,從中取利。烏有道喜怒無常、好歹不分,哪天頭腦一熱,毒死了公主,豈不是壞了我的大事?”

樂之揚聽到這兒,幾乎兒有些感動,讚許道:“你這和尚,倒也想得周到。”

“周到是周到!”衝大師笑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現如今,這公主我已用不著了,你們晚來幾日,我或許將她一掌殺了。”

他說著殘忍可怖之事,笑容卻如佛陀轉世。葉靈蘇看得氣惱,恨不得抽他兩個耳光。樂之揚沉住氣,問道:“和尚,你什麼意思?”

“你們不知道麼?”衝大師故作詫異,“朱允炆已著手削藩,先囚禁了周王,又一口氣廢了代王、岷王和齊王,湘王不堪受辱,舉家自焚而死。”

樂之揚不禁動容,他早知道朱允炆會削藩,可也沒料到如此快法,一轉念頭,又問:“燕王、寧王呢?”

“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衝大師說道,“據我所知,朱允炆召寧王進京,寧王抗旨不從,已被削去三衛;燕王兵權被削,困在府邸,不出一月,就有牢獄之災。”

葉靈蘇忍不住問道:“人家削藩,你高興什麼?”

“葉幫主武功雖高,見識可就低了。”衝大師笑嘻嘻說道,“我處心積慮,無非是要攪亂朱氏江山。大明亂了,我大元才有可趁之機。現如今,朱允炆銳意削藩,又全無章法,自毀藩籬,橫挑強敵,天下大亂指日可待,省了我無數的麻煩。你說,我該不該高興?”

葉靈蘇冷笑道:“我說,去陰曹地府你最高興!”

衝大師笑道:“姑娘絕代佳人,滿口打打殺殺,未免太煞風景。”

“你脖子癢了麼?”葉靈蘇柳眉倒豎。樂之揚攔住她說道:“既然公主對你無用,何不早早把她交給我?”

“交給你也行。”衝大師笑了笑,“那以後呢?”

葉靈蘇冷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怕死!”

“和尚的命也是命。”

樂之揚說道:“你想如何?”衝大師笑道:“貧僧所求不多,一命換一命,我交出公主,你們放我離開,不可損傷我一根毫毛。”

樂之揚一時沉默,看了看葉靈蘇,女子咬了咬嘴唇,說道:“賊禿,你為何不早說?”

衝大師道:“鹽幫之人見識淺陋。朱元璋是鹽幫死敵,和尚也是鹽幫仇人,用死敵換仇人,他們還不鬧翻了天?”

葉靈蘇道:“你就斷定我會答應你?”衝大師笑道:“姑娘蘭心蕙質、品格甚高,不是見識淺陋的俗物。”

葉靈蘇惱也不是,罵也不是,若不答應,豈非自認是個俗物。樂之揚想了想,說道:“大和尚,看朱微份上,我再饒你一次。不過下次見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楚空山咳嗽一聲,說道:“樂鹽使,幫主還沒發話呢!”

樂之揚恍然醒悟,此時此地,葉靈蘇才是頭兒,何去何從還得看她,一時望著女子,無由緊張起來。

葉靈蘇緊蹙眉頭,半晌說道:“這賊禿害苦了我東島,又殺害不少鹽幫弟兄,我若放過他,無論哪一方都會怨我。”

“哪兒話?”江小流忙笑道,“無論姑娘幹什麼?我都不會怨你的。”

葉靈蘇瞪他一眼,厲聲說道:“你怨不怨,我才不管。”

江小流碰一鼻子灰,有點兒悶悶不樂。樂之揚心中焦急,望著葉靈蘇欲言又止,葉靈蘇沉吟一下,抬起頭來,與他目光相遇,樂之揚憂慮焦急,全都透過眸子流露出來。

女子心底微微一痛,漫不經意地道:“也罷,我放他一次。不過,樂之揚,你得立一個誓,將來你必殺此獠,給我一個交代。”

樂之揚忙舉右手,說道:“皇天在上,我一定殺了這個和尚,不守誓言,必遭千刀……”還沒說完,葉靈蘇打斷他道:“夠了。”注目衝大師道,“如此你可滿意。”

衝大師笑道:“貴方三位有頭有臉,料想不會食言而肥。”

“笑話!”葉靈蘇說道,“你當慣了賊禿,以為人人都如你一樣?”

“好。”衝大師說道,“幫主女中豪傑,我信你一回。”說完大步流星,轉身向來路走去。

眾人麵麵相覷,均想:“這和尚一肚皮壞水,明明人在後麵,偏讓我們走遠路。”

兜兜轉轉,繞到括蒼山東麵,遙見一個小穀,三麵山色如黛,起伏溫潤柔和,一道清溪從穀內流出,明澈見底,潺湲無聲,彩石細魚,曆曆可見。

衝大師當先入穀,沿途蛇蠍當道,他灑出藥粉,毒物紛紛退卻。葉靈蘇皺眉道:“這是幹什麼?”

衝大師笑道:“這些毒物是防範穀外的山民,世道澆漓,人心難測,君子易與,小人難防。”

葉靈蘇冷笑道:“你算君子還是小人?”衝大師笑道:“我乃方外之人,既非小人,也非君子。”

葉靈蘇輕輕啐了一口,楚空山笑道:“和尚,你既是方外之人,何以熱衷世俗之事?”

衝大師說道:“十方世界,都是道場,和尚身在世俗,心在方外,說來說去,不過都是修行。”

楚空山一時語塞,葉靈蘇冷冷道:“鬼話連篇,恐怕連你自個兒也不信。”

衝大師打個哈哈,遙指道:“看,前麵就是。”眾人舉目望去,花木掩映間,露出青瓦飛簷。

樂之揚心跳加劇,施展輕功,越過眾人,一陣風到了溪邊。瓦屋就在對岸,正要縱身躍過,忽聽對麵林中有人說道:“日色真好,可惜沒有琴,要麼這樣的風日,對著溪水,彈一曲《流水操》多好。”

聲音嬌軟虛弱,樂之揚應聲一震,不由停在岸邊。那聲音略停一下,又說:“我又犯傻了,忘了你聽不見、說不出,你若識字也好,你我可以筆聊一番,讓我明白發生了何事?唉,這兒風和日麗,山光明媚,不像陰曹地府,可我服了毒藥,明明已經死了,為何張開眼睛就到了這裏?在床上那幾日,真真難過極了,虧你不嫌麻煩,盡心服侍於我,聽說人有罪孽,死了便會受苦,因有你在,我倒像是享福。唉,我也明白,我多半還活著,可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你不知道,那天……父皇將他拿下,我的心也跟著死了,後來的日子,我都恍恍惚惚,睡也好,醒也罷,眼裏心裏,盡是他的影子,他對我哭、衝我笑,好像他還活著,就在我的身邊。於是我想啊,他呆在地下,一定很是寂寞,所以魂兒來到地上,召我下去陪他,我若不去,他一個人孤單單的,不知道多難受……”說到這兒,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樂之揚站在河邊,默默聽著,一陣山風吹來,臉上冰冰涼涼,早已掛滿淚水,忍不住叫道:“朱微!”

那女子“啊”了一聲,叫聲充滿驚喜,說道:“樂之揚,真是你麼?啊,我懂了,這兒真是地府,我倆都已經死了……”

樂之揚再也按捺不住,縱身跳過小溪,衝進樹林,一眼瞧見朱微坐在樹下,形容慵懶,瘦骨支離,兩個眼窩凹陷下去,望見樂之揚,如受雷擊,病體難以承受,搖搖晃晃,幾欲昏厥。

樂之揚縱身欲上,忽見朱微身邊站立一人,清秀明媚,笑意可掬,正是當日秦淮河上燒水斟茶的石姬。

樂之揚止住心頭激動,慢慢走到朱微身前,單膝跪下,注目凝視。小公主渾身發抖,雙眼迷離,抖索索伸出手指,輕輕拂過他的頭發、臉龐,觸手生溫,一切都是那麼鮮活。樂之揚情難自禁,握住她手,冰涼滑膩,軟如無骨,再看她憔悴麵孔,心中莫名酸楚,輕聲叫道:“朱微,朱微……”

話音未落,朱微軟綿綿靠了過來,雙眼緊閉,麵孔蒼白,敢情承受不了心中激動,氣促神虛,昏了過去。

樂之揚慌忙將她抱起,走進瓦屋,放在床上,見有熱茶,斟滿一杯,慢慢灌入女子口中。過了時許,朱微悠悠醒轉,看見樂之揚,眼淚終於流了出來,握住他手,顫聲問道:“真是你麼?我不是做夢,這兒,這兒也不是陰曹地府?”

“不是做夢。”樂之揚狂喜難抑,“你活著,我也活著,我們沒死,我們逃出來了,離了紫禁城,離了京城,從今往後,誰也攔不住我們,誰也管不了我們。”

朱微難以置信,捧著樂之揚的麵頰,摸了又摸,過了半晌,方才相信,不覺喜極而泣,心潮無法遏止。

二人相擁麵對,有如夢寐,忘了光陰,也忘了言語。過了良久,樂之揚才回過味兒來,說道:“有幾位朋友與我同來,沒有他們,你我也見不著了。”

“我也去。”劫後重逢,朱微片刻也不願與他分開。

樂之揚扶起朱微,小公主體格虛弱,步履蹣跚。出門一望,隻見江小流、楚空山守著石姬,葉靈蘇和衝大師不知去向。

樂之揚心下一沉,忙問:“葉幫主和賊禿呢?”楚空山說道:“賊禿趁人不備,偷偷溜了。幫主麼?她說幫裏有事,先走一步。”

樂之揚明白葉靈蘇的心思,歉然道:“楚先生不回去麼?”楚空山搖頭,指著石姬說道:“還不是因為這個女子?她要出穀,卻被我們攔住,問她來曆,她也不說。幫主猜她跟賊禿有關,讓我問你如何處置?”

石姬左顧右盼,一臉茫然,朱微忙說:“她又聾又啞,不會說話,這些日子,多虧她照應我。”

“又聾又啞?”楚空山恍然大悟,“無怪如何盤問她也不出聲,既如此,我也告辭了。”欠身一禮,不待回話,飄然走了。

江小流上下打量石姬,遺憾道:“這娘們兒長得不賴,居然是個啞巴,可惜,可惜。”

樂之揚道:“可惜什麼?她若不是啞巴,也不會嫁給你當媳婦兒!”

他二人一向打趣兒慣了,說笑起來口無遮攔,江小流聽了這話,麵孔一紅,忽然忸怩起來。樂之揚看得一愣,心想:“我倒忘了,這小子也長大了。”又想起江騰,心中難受,問道:“江小流,你回家看過了麼?”

“回了!”江小流一臉苦相,“我老娘見了我瘋瘋癲癲,我老爹不見蹤影,找遍京城也沒發現。我老娘說他跟院子裏的姑娘跑了,可我有些不信,早幾十年他不跑,怎麼如今就跑了?多半是欠了誰的爛賭債,躲在那個旮旯裏不出來。”

樂之揚默不作聲,朱微忍不住問道:“你爹叫什麼?”江小流知道她的身份,見問整肅起來,躬身說道:“也姓江,大號一個騰字。”

“江騰……”朱微念頭一轉,變了臉色,正要說話,樂之揚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朱微會意,忍住不說,江小流望著二人,疑惑道:“你們見過我爹麼?”

樂之揚搖頭,江小流歎一口氣,說道:“我老爹雖然不是東西,可也畢竟是我爹,這麼活不活,死不死,真叫人憋氣。”

樂之揚見他模樣,心下不忍,隻好說道:“江伯父的下落我知道。”江小流吃了一驚,瞠目以視。

樂之揚便將江騰入宮揭發自己的事略略述說一遍,江小流即驚且怒,聽完半晌不語。樂之揚說道:“我被打入天牢,江伯父後來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還能如何?”江小流怒道,“他一定得了大筆賞賜,拋妻棄子,自個兒享樂去了。”

“那倒沒有!”朱微略一遲疑,將朱元璋用十萬貫壓死江騰事兒說了。

樂之揚聽得驚奇,心想:“不錯,江騰聽了皇家醜聞,朱元璋必要殺人滅口。可這銅錢壓人的惡毒法兒,也隻有那老皇帝才想得出來。”

朱微說完,江小流呆呆愣愣,兩眼望天,忽道:“樂之揚,你還記得小時候,我爹帶我們逛廟會的情形麼?”

“記得!”樂之揚說道,“江伯父買了許多薑糖、果子給我們,還教我們爬樹看戲。”

江小流點了點頭,忽然雙手抓住頭發,蹲在地上,將頭埋入膝間,肩頭簌簌抖動。

樂之揚走上前去,拍了拍江小流的肩膀,說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並未怪罪江伯父,他也是可憐人,不慎卷入皇帝的家事,多少王公貴戚都為此喪命,何況他一個尋常百姓?”停頓一下,回頭看向朱微,歎道,“我也何嚐不是如是,朝廷天威之下,世間萬民,均如螻蟻。”

江小流止住顫抖,伸袖一抹臉,紅著眼起身說:“樂之揚,你是好人,如論如何,老爹出賣你就是不對。可是,可是不知怎麼的,知道他死了,我心裏還是難過。”

“你是家裏的長子。”樂之揚問道,“你娘神誌不清,你不回去照看她麼?”

“我回去又能濟什麼事?難道還去秦淮河當龜公?”江小流悻悻說道,“我娘如今好了一些,日子還能過得去。那和尚說了,皇帝削藩,天下將要大亂,戲文裏不常說嗎,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學了一身武功,不如當兵吃糧,一刀一槍搏個功名,好叫我娘不再受人輕賤,幾個妹妹也不用給妓女當丫頭使喚……”

說到這兒,忽聽對麵寂然,江小流定眼望去,樂之揚神思不屬,朱微卻是臉色慘白,直勾勾盯著江小流,忽道:“你說什麼?皇帝削藩,父皇、父皇怎麼會削藩?”

“你不知道麼?”江小流心中怪訝,兩手左右攤開,“朱元璋兩腿一蹬,早就死透啦。”

朱微口唇微張,雙目含淚,晃了一下,忽地暈了過去。樂之揚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嗔怪地望著江小流一眼,說道:“你怎麼張口就來?”

江小流有些懊惱:“誰知道她不經事,我死了爹也沒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