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沒入石陣,杜酉陽忽將兵器一扔,抱住華亭的屍身大哭:“華老弟,你死得好冤,當初你舍生忘死地捧人上位,如今人家坐穩了交椅,就把你踢到一邊,死了也不給你報仇雪恨。這就叫做:‘一生不戴烏紗帽,半路常逢白眼狼’,你將人家當寶,人家視你如草……”
“杜酉陽!”孟飛燕聽不過去,“上下有分,尊卑有序,你既然入我鹽幫,就該聽從幫主的差遣,這樣皮裏陽秋地諷刺人,也是當下屬的所為嗎?”
杜酉陽脖子一梗,大聲道:“幫主,幫主,就是為幫裏人做主,一味向著外人,又算什麼幫主?”
孟飛燕怒道:“幫主何時向著外人了?”杜酉陽道:“先有鐵木黎,後有這個和尚,梁子是葉幫主結的,本幫為此死了人,是不是應該拿著兩個人報仇雪恨。”
眾人無不點頭,目光都落在葉靈蘇身上,葉靈蘇俏臉微沉,說道:“杜鹽使,華鹽使之死,我也痛徹心扉,可是蝦有蝦路,蟹有蟹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武林也有武林的規矩。我若趁危出手,殺了鐵木黎,傳到江湖上,人家隻會說,我葉靈蘇借烏有道之手殺了鐵木黎……”
“誰敢這麼說,咱就滅了他。”杜酉陽恨聲道,“再說,鐵木黎是蒙元國師,本是我漢人死敵,不拘何種法子殺他,均會人人叫好。”
“若是不擇手段,又何必定下百招之約?”葉靈蘇說道,“大可一擁而上,拚個你死我活,既有百招之約,便是武林之會,堂堂之陣,單打獨鬥。我是一幫之主,統領千萬幫眾,言必行,行必果,倘若背誓棄約,趁人之危,未來如何服眾,如何振作我鹽幫在江湖上的名聲?”
杜酉陽嚷嚷:“鹽幫的名聲又怎麼啦?”
“世人說起鹽幫弟子,均以鹽梟相稱,視為江湖末流,全因往日行事不軌,不顧倫常,有違道義,但凡有利可圖,往往無所不為,稍加管束,就起紛爭。當日齊幫主之死,不也是因為關閉賭場、妓館,惹惱了王子昆嗎?如此獲利雖豐,可是喪失道義,為武林正道所不齒,到了危難時分,又有誰肯為我鹽幫出力?”
葉靈蘇一口氣說完,鹽幫弟子無不麵麵相對,杜酉陽悶聲悶氣地道:“我鹽幫十萬弟子,不必外人出力。”
“十萬弟子?”葉靈蘇冷笑,“這十萬中老弱占兩成,婦孺占兩成,剩下六成,良莠不齊,號令不明,此番召集弟子攻打‘毒王宗’,隻有井長老派了幾個人來,土、海二老裝聾作啞、公然抗命。如此四分五裂,別說十萬弟子,縱有百萬弟子,也是一盤散沙。”
杜酉陽心中不服,口才有所不及,吭哧、吭哧,半晌說不出話來。
葉靈蘇得勢不讓,接著說道:“我今日不殺鐵木黎,換來他三個響頭,隻此一事,便可立威於江湖。至於幫中兄弟的血仇,靈蘇銘刻在心,須臾不忘,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從早到晚’,我今日能與鐵木黎相持百招,來日劍道精進,未必不能堂堂正正將他殲於劍下,從此樹立風骨,叫天下英雄不敢小覷本幫。”
這一番話豪氣幹雲,鹽幫弟子無不動容,東島群雄也是刮目相看,施南庭心想:“靈蘇打小兒不愛說話,誰想踏入江湖,詞鋒如此淩厲。可惜鹽幫小人多、君子少,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恐怕適得其反。唉,以她今日成就,不難繼承島王之位,良材美玉,誤墮塵凡,可悲、可歎。”
葉靈蘇見眾人仍是沉默,又說:“我本是江湖浪人,飄零劍客,適逢其會,統領本幫,但人在其位,必要盡心竭力。今日言盡於此,各位如果還是認為我德不稱位,大可召集各方將我廢黜,靈蘇掉頭便走,絕無一絲怨言。”
杜酉陽囁嚅幾下,沒有吭聲,孟飛燕忙道:“本幫創立以來,何嚐有過葉幫主這樣的人中龍鳳?誰要冒犯她,先割了我這顆人頭再說。”瞪起一雙小眼,氣鼓鼓地望著杜酉陽,杜酉陽也梗起脖子、毫不相讓。
淳於英見勢不對,忙說:“杜老哥,你少說兩句,隻要幫主銘記血仇,心裏有咱兄弟就夠了。”
杜酉陽沒答話,忽聽衝大師撲哧一笑。杜酉陽本就一肚皮窩囊氣,應聲惱怒,叫道:“賊和尚,你笑什麼?”
衝大師張眼笑道:“我笑葉姑娘鶴立雞群、誤交了一群俗物。”
葉靈蘇姿容絕俗,楚空山以外,鹽幫眾人跟她一比,無不鄙俗不堪,一聽這話,自慚形穢,均想:“不錯,當日齊幫主在時,大夥兒大酒大肉,粗言穢語張口就來,如今這姓葉的小娘兒來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讓,真真悶死人了。”
杜酉陽氣得七竅生煙,大吼一聲,撲向衝大師,也不見衝大師起身,忽見杜酉陽向後飛出,急如流星,越過眾人頭頂,嘩啦一聲掉進湖裏,船上弟子慌忙將他拉扯上岸,杜酉陽身上早已爬了若幹毒蟲,所幸衣褲嚴實、尚未中毒,可也驚得麵無血色。
眾弟子無不憤怒,拔出刀劍,挺身要上。楚空山攔住眾人,說道:“這和尚不可易與,貿然靠近,徒添死傷。”他拔出鐵木劍,看向葉靈蘇,女子搖了搖頭:“等樂之揚回來再說。”
楚空山歎一口氣,還劍入鞘。
不多時,忽見遠處穀中升起一股濃煙,衝大師笑道:“這地方風水不好,燒一次不行,還要燒兩次。前朝燒一次,今朝又燒一次。”他語帶譏諷,東島群雄如何聽不出來,想起火燒天機宮之仇,若非葉靈蘇有言在先,早就一擁而上,亂刃齊下,將這韃子和尚剁成肉泥。
楚空山見他身陷困境,從容不減,頗有狷狂氣度,不由暗暗惋惜:“這和尚空有一副好皮囊,倘若一心向善,倒也不失為真如佛子、陸地神仙。”
不多時,花、樂二人出陣,均是神情沮喪。葉靈蘇心頭一沉,忙問:“找到了麼?”
樂之揚黯然不語,花眠大搖其頭,說道:“搜遍所有穀地,也沒發現一個活人。我見穀中蛇蟲甚多,隻恐流毒無窮,就一把火燒了。”
樂之揚忽然一個箭步,跳到衝大師身前,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拎了起來,厲聲道:“你把朱微怎麼樣了?”
衝大師隨手一揮,切向樂之揚的手腕,口中笑道:“她是萬金的身子,可居的奇貨,豈能與蛇蟲鼠蟻為伍。”
樂之揚大大地鬆一口氣,他從穀裏出來,一路上思緒紛紜,視如不見,聽如不聞,隻怕朱微已遭不測。眼看衝大師斬來,拇指微微翹起,對準他的掌心,衝大師手掌微縮,屈指彈出,勁風如劍。他勁力一動,樂之揚便已知覺,手掌一翻,避開指力,肘尖向前,頂向衝大師小腹,衝大師小腹一收又起,快如閃電,樂之揚肘尖撞上,反覺半身酥麻。
一拎一送之間,兩人以小擒拿手法反複纏鬥,招式精微,勁力奇絕,外行隻當兩人推搡,內行人卻看得目眩神馳。
葉靈蘇隻怕有失,忙叫:“樂之揚,放手。”
樂之揚猶豫一下,放手後退,衝大師撣一撣月白僧袍,笑意溶溶,挺秀如峰。
樂之揚暗暗歎氣,這賊禿一身風度,不知騙了多少好人,若能將他除去,真為人世間去一禍胎,可惜朱微下落不明,無法狠下殺手,於是又問:“這麼說,你將她帶出穀了?”
衝大師臉上笑容不改,心中卻是大起波瀾,他的武功本在樂之揚之上,可是方才一番交手,二人非但並駕齊驅,樂之揚隱隱然還略有勝之,自身一招一式,似乎都在他的算中,真打起來,勝算不多。不過最大的疑點還是烏有道走火入魔,以老毒蟲的修為,挨上數掌,也不該變成那副模樣,明麵上看來,他是死在鐵木黎手裏,衝大師卻明白:樂之揚那幾下才是真正死因。
他一邊思索,一邊笑道:“是啊,烏有道反複無常,穀中毒蟲甚多,她病懨懨的,留在穀裏難免出事。”
“這麼說來,你倒是一片好心。”樂之揚哼了一聲,“可惜你的話我一個字兒也不信。”
“明人不說暗話。”衝大師笑了笑,“我句句出自真心,你要不信,我也沒法。”
“好!”樂之揚問道,“你將她送哪兒去了?”
衝大師笑道:“那地方隻有貧僧知道,我雖是出家人,但最愛成人之美,樂兄若信得過貧僧,我帶你前往如何?”
他語氣誠懇,臉上的笑容卻難以捉摸。樂之揚隻求見人,無意多想,說道:“好,你帶路。”
衝大師又說:“若要去,人越少越好,人多勢眾,難免驚動官府。據我所知,天牢走了囚犯,皇城丟了公主,朝廷火燒火燎,正到處抓人呢。”
“要抓人,你也是頭一個。”樂之揚大不耐煩,“要走便走,何必多說廢話?”
衝大師笑道:“也好,你我兩人久不相見,敘敘別情也好。”
樂之揚哼了一聲,心想:“敘個屁,若非為了朱微,看你這賊禿一眼也嫌多餘……”
兩人一前一後,動身要走,葉靈蘇忽道:“慢著!”二人回頭,葉靈蘇說道:“二人同行,未免寂寞,不如我跟楚先生同往。”
衝大師狡詐陰毒,葉靈蘇怕樂之揚一人難以應付,但若加上她與楚空山,合三大高手之力,衝大師縱有通天的詭計,也逃不出三人的手心。
衝大師心中暗恨,臉上卻笑道:“葉幫主待樂兄果然不同。可惜我心向明月,明月卻又照何人?”
葉靈蘇被他挑破心事,惱羞成怒,喝道:“賊禿驢,再說這些不尷不尬的話,仔細你的舌頭。”
衝大師嗬嗬一笑,徑直登上一葉小舟。樂之揚隨後跟上,葉靈蘇回頭說道:“孟鹽使,我托你照看的包袱呢?”
孟飛燕微一愣怔,匆忙跳上一艘船,從艙板下掏出一個青皮包袱。葉靈蘇接過,上船遞給樂之揚,冷冷說道:“你的東西都在這兒,清點一下,可曾少了什麼?”
樂之揚解開一瞧,正是當日冷玄轉交之物。樂之揚心中感動,望著葉靈蘇正要說話,忽見女子怒視衝大師,攤手叫道:“拿來!”
“什麼?”衝大師一臉不解。
葉靈蘇冷冷道:“你說呢?”
衝大師嘿了一聲,慢騰騰摘下空碧,雙手奉給樂之揚:“寶劍配英雄!這支玉笛麼?也隻有樂兄配得上。”
樂之揚接過玉笛,百感交集,說道:“鬼話連篇!當日搶走它不也是你麼?”
“彼一時,此一時。”衝大師笑道,”那時樂兄將遭大難,和尚害怕寶貝無主,故而代為看管。如今物歸原主,可喜可賀。”
“我遭大難,也是拜你所賜。”樂之揚沒好氣道,“賊禿,再說一句廢話,我割了你的舌頭喂狗。”
衝大師笑道:“樂兄風雅之人,何苦如此粗鄙?”
“世上裏外不一的人多了!”樂之揚瞅著衝大師,冷冷嘲諷道,“好比你是佛門弟子,幹得卻是妖魔之事。”
衝大師嗬嗬一笑,再不言語。此時楚空山登舟,正要開船,忽聽江小流叫道:“等著,我也去。”縱身一跳,落在船尾。
楊風來喝道:“你去幹什麼?”江小流直撓腦袋。花眠卻說:“讓他去吧,自家人多一個也好。”楊風來皺眉道:“他那點兒本事,又能管什麼用?”但見葉靈蘇並未反對,也就不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