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章 老太太回家

忽然幾個月不進門的疏花小姑子一大早就來了,疏花和同貴趕緊熱情的招呼她進屋說話,她大姑子是個精明的女人,進了門就笑容可掬的先說了一大堆她最近沒來走親戚看看嫂子和大哥的原因,說要不是娘在她家住著她來不了她早來了,哪個閨女不想走娘家啊,嫂子在哪哪就是她的娘家。

疏花已經從她嘴裏猜出了八九分,就笑著打斷她說:“大妹妹,你別說了,嫂子心裏都清楚,嫂子不會怪你的,隻是娘她容不下你哥,要鬧著不跟我過了我也沒法。”

她小姑子趕緊替娘道歉:“哎呀嫂子,你可是個清亮人,你可別跟咱娘那個老糊塗一樣兒,她也就是心裏想著俺哥難受就瞎折騰,她老了,也活不了幾年了,咱管她弄啥,她折騰去吧,把勁頭折騰完了就不折騰了,這不,這幾天我看著她就不折騰了,常常自己在屋裏哭天抹淚的,說其實你對她可不孬,她隻是不想看著她兒子的位兒被人家占了,不過呢,看起來這個孩子也不是個不通情理的孩子,許是自己冤枉了他……”

同貴聽了激動的臉上的肉直抖,疏花明白了:老婆子果然被同貴的肉給喂飽了,那句話怎麼說,這心終究扛不過胃。

她繼續說:“嫂子,大哥,你倆都是明白人,知道咱娘那個一會蓮花一會骨朵的事兒樣兒,到哪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再說,這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老窩,人老了更是如此,雖說她這陣子住在俺家,嘴上說一輩子也不來柳樹村了,其實她心裏頭可是一刻也不想在俺家呆,她可是做夢都想來咱家哩,隻是嘴硬罷了。”

疏花淡淡的笑笑想:想是閨女家住夠了,想來家了,估計閨女家的人也煩她了。就順水推舟的說:“可不是,雖說俺娘倆吵吵鬧鬧這麼多年了,但還是她離不了我我離不了她的,我要不是怕她見了我罵我越發不來了,我早就去接她來了,要是她不惱我了,我這就去接她去。”

“就是就是,這就去接她去,接她去。”同貴興奮的臉紅耳赤。

小姑子聽了同貴的話,看了疏花一眼,低下頭笑了笑,疏花跟同貴對視一眼,疏花說:“妹妹,你有啥話就說吧,你哥往後就是你的親哥了,也是咱這家裏的主人,咱呐,就都是一家人了。”

同貴窘了一下,笑笑低頭不語了,小姑幹笑兩聲說:“嫂子,大哥,我都不好說出口,咱娘啊,事兒真多的很,咱都不理她就是了,嗬嗬。”

疏花本來就煩這個猴精的小姑子,說話總是掖著藏著又露著,叫你不知不覺的往她挖好的坑裏跳,你不理她吧,心裏又膈應。於是疏花臉一板說:“你有啥話就說吧,說完了都該忙啥忙啥去。”

小姑子被將了一軍不好意思的看看同貴咧咧嘴說:“是這樣的,咱娘說要他接受俺哥也行,但是俺哥得是她的兒,得叫她娘——”

“那當然那當然,我來了這個家就該叫她老人家娘。”同貴不等她說完就搶著表態。疏花卻垂著眼皮等著她的下文。

“啊哈,咱娘的意思是同貴哥得改換姓,得姓張——”

同貴愣住了,疏花不動聲色的牽了一下嘴角。

小姑子說到這也停住了。大家沉默了。氣氛頓時很僵冷。

疏花抿抿頭發說:“我不會同意,丁同貴永遠是丁同貴,就跟我魏疏花永遠是魏疏花一樣,你張家的大哥死了,死了還能複活嗎?”

小姑子被噎住了,臉色難看的擠出了一點澀笑說:“嫂子說的也是,我也覺著咱娘的要求過分,這姓又不是換衣裳,哪那麼容易就還了呢,不過,話又說回來嫂子,既然俺哥來到了咱家,就得入鄉隨俗是不是,要是俺這個哥改了姓,再到咱村裏的老家長和咱的親一班子裏去認認人,還是對他有好處的是不是,大家也都不對他外氣了,跟對問問哥一樣這不好嗎——”

“不好,丁同貴是來跟我過的,不是來張家當兒的。”疏花語氣激烈的喝。同貴趕緊摁住她的肩膀止住她。

小姑子一下子站了起來說:“那我走了。”說罷揚長而去。

她一走出大門疏花就氣急敗壞的喊:“哼,有種就一輩子別踩我的門,連她那個好娘,有本事就住閨女家一輩子吧,老死她家才好呢……”

同貴卻在後麵歎息一聲低著頭打斷她說:“她也有她的道理,人老了,可不想叫一個外姓人給她送終。”

疏花氣憤憤的說:“那你就別給她送終啊,這樣她就不會有一個外姓人給她送終了,她以為誰還扒著給她送終了……”

“下地吧。”他起身扛起了鐵鍁。該打棉花營養杯了,他得去挖花畦。

疏花空空的看著他,心裏沉沉的。

一天同貴都沒有怎麼說話,臉上沒有表情,所以疏花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想的,但是她知道他心裏肯定翻騰的厲害,疏花為早上的事很替同貴難過,她覺得這是給一個男人的最大的屈辱了,她直恨自己當時咋不給小姑子多說幾句孬話,好給同貴出出氣。

倆人各揣心事的悶了一天,下午拖著一身疲倦到了家,倆人洗了手一起去廚房燒湯。由於幹的活累,疏花從掛著的食品袋子裏拿出兩張粉皮放進開水裏發著,又去雞蛋簍裏拿出幾個雞蛋打進碗裏,同貴一直低頭燒火,紅紅的火焰照著他黑黑的臉。他忽然開口了:“咱去接老太太吧。”

疏花轉頭看看他,口裏說不出話,他不看她,繼續說:“她老了,還能活幾年,就叫她順順當當的來家,順順當當的老了吧。”

疏花難受的提醒他:“她的意思是你不改姓她就不來,你要她順當的來家?”

他仍低著頭說:“哼哼,咱不能跟一個老太太別到底吧,就按她說的辦吧。”

疏花手裏的雞蛋一下子掉到碗裏了,她厲聲道:“不中,我不會答應的,大男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不能叫你受這個屈辱,我說了,她不來就不來吧,看她有本事死在她閨女家裏。”

“疏花——。”同貴抬起頭痛苦的叫“我不能叫你落個為了個野男人把婆子給攆到閨女家的惡名。並且你小姑子說的也對,這樣我在柳樹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我如果改了姓認了親,咱就可以光芒正大的在柳樹村過日了——”

“咱現在也是光明正大的在柳樹村過日子呀。”疏花口氣很大膽明顯的底氣不足。

“疏花,別自己騙自己了,你知道,自從我來了後,村裏誰家有紅白喜事叫我你?誰拿正眼瞧過我?雖說有幾個好心人也幫著你說話,但是寡不敵眾啊,慢慢的村裏人都會隨著大家的眼光來看咱,這樣一來,咱就被孤立起來了,咱在村裏就像莊稼地裏的一棵野麻棵子,誰看了都想動手把你薅了去……更何況老太太鬧著,以後倆孩子都被人家嘲笑的……”

疏花的頭低下了,她那顆高傲的心到底抵不過世俗的眼光,隻是她硬撐著罷了,這時被同貴無情的“剖析”了。

“但是你就真願意改姓?”她覺得同貴為她付出的太多了,她此刻替他覺得不值得,也許自己真的不值得。她抽泣起來。

同貴用眼光看著她撫慰著她說:“疏花,你不要胡思亂想,咱得知道知足,咱們這一輩子還能走到一起我連想都沒敢想,可是老天爺就叫咱們過到一塊兒了,而且咱都還耳不聾眼不花腿不瘸牙不掉,咱不覺得咱在命運上賺得太多了嗎。”

疏花不哭了,仰起頭看著黑黑的牆壁,眼睛裏露出對他的話的讚許和幸福光輝。

“可是,咱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活了這幾十年了,對人生不說看透也看了個八九不離十了,這老天爺可是公平的,他不會叫一個人老賺,也不會叫一個人老賠,你會看著給你加給你加該給你減給你減,咱該享受的享受了,該拿的拿了,該付出的也得付出,該丟掉的也得丟掉,你不能跟上天摳,你摳他也摳,到時候損失的還是咱自己,有誰能跟老天爺打過勝仗呢……”

“你就丟掉你的姓?”疏花還是不能同意,她覺得一個男人改了姓就像變了性般沒有了本性,隻是一個是心理上的一個是生理上的,他要被人嘲笑、鄙視的,他就是“苟且偷生”、一點男人的尊嚴都沒了。她不能接受她的男人屈就於這個,盡管這都是為了她和她的孩子……“我不同意。”她一抹眼淚堅決的說。

鍋已經滾了,該退了柴火捂鍋了。他抓住幾根燒的剩板尺長的花柴棵根兒,在鍋膛裏輕輕磕了磕,緩緩拉著把它們紮到了鍋灶下的柴灰了,那幾個隻露著根兒花柴杆散發出一綹灰煙然後慢慢的消散了。他笑笑說:“疏花,你這個認死理咋就不會改啊,這事你要說是事兒也是事兒,你要說不是事兒也不是事兒,她不就是叫我在他們張家的人跟前認認人嘛,給她個臉兒就是了,我丁同貴隻有在柳樹村是張同貴,出了柳樹村永遠都是丁同貴,你有啥不同意的呀?”他故意說的輕描淡寫。

疏花不語了,頭很沉的低下來。

“咱倆能在一起過日子,啥不能付出啊,答應吧,咱倆去接老太太,隻要她再次來了家,她就不當家了,畢竟她老了,得指著咱倆了不是。”

疏花呆立不語。

“走吧,咱先把她哄住了再說,疏花,你這麼聰明,別犯糊塗啊。”他連勸帶哄的看著她。

疏花扭開臉歎了口氣,這一歎氣什麼都認了。

“那她咋辦?”同貴又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疏花一愣,但馬上垂下眼皮悻悻的說:“她咋辦,還能咋辦,她礙老太太啥了?”

“老太太要是看見個不明不白的閨女在家住著,還像個鬼一樣晝伏夜出的,她能接受得了?”

“夠了,丁同貴,你就是變著法的想要趕走她,我真不明白你一個大男人心咋這麼窄,咋就容不下一個小閨女,她一天才吃一頓飯,我養得起。”疏花氣急敗壞。

“不是養得起養不起的事兒,她不正常,我看她不像個正常人,一個正常人會怕日頭,一個正常人會渾身帶著冷氣,一個正常人會說話都不吐熱氣?”同貴憂心如焚。

“你啥意思?你的意思是——她是啥?”疏花瞪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他,渾身哆嗦著。

同貴不解的看看她,馬上警惕的皺起眉緊張的問她:“你,你沒事吧,趕緊吃藥。”說罷一頭鑽出了廚房,馬上拿著藥跑回來了,端著水要她馬上喝下。疏花搖搖手說她沒事,隻是一個勁的逼問同貴看她是啥。同貴苦笑一下說:“她是啥,她除了是個人她能是啥,我的意思說她腦子有毛病,不然一個正常的閨女咋會這樣說話口無遮攔還顛三倒四的。”

疏花臉上的激動神色頓時緩和了,她坐了下來,氣喘籲籲但口氣強硬的說:“就說是我娘家侄女,她有病不能見日頭。”

同貴無忍無可忍又可奈何的苦著臉說了句:“你的家,你說了算。”

疏花聽了絕望的叫了一聲:“同貴——”眼裏的淚潸然而下。

同貴的心一下子軟了,他不能這麼跟她說話,她受的磨難夠多了,他不能再傷害她,他趕緊衝她抱歉的笑笑柔聲說:“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我急了,沒事沒事啊。”

她又一次抹抹眼淚說:“吃吧,明個去接她。”

同貴看著黃澄澄的炒雞蛋和白亮亮的涼調粉皮心情好多了,他笑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看你,今個得多喝兩碗水。”

疏花不解的看著他問:“咋了?”

“哭了兩回鼻子啊。”

她噗呲一下笑了。但馬上又朝外一看說:“得叫早早出來喝湯了。”

老太太被接回來了,她霸氣十足的在村子裏大搖大擺的跟所有的人打招呼,讓全村人都知道她是被疏花兩口子求回來的。到了家又霸氣十足的拿出家長的樣子要求同貴和疏花兌現他們的承諾。

疏花還沒反應過來,同貴已經撲通給她跪下了:“娘,你的話兒都聽,你都安排吧,你咋安排俺咋幹。”

老太太一下子懵了,她手足無措的紮煞著兩隻手,求助的看著疏花,疏花心如刀攪,對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齒,就惱恨的把臉別過去。

老太太到底是“練過”,她慌張了片刻便恢複了神態,伸出手把他拉起來說:“哎呀我的孩兒吔,你這是幹啥呀,起來起來,有話咱起來說。”

由她領著去該去的墳頭認了祖宗改了姓,又由她領著去了村支書家,兩口子都在明恩麵前承認了錯誤,說來後一定要好好伺候她老人家,尤其同貴往後在柳樹村當好張家的兒,她活著把她當娘伺候,她死了給他扛封兒摔瓦盆……最後又去了村裏的親鄰老家長那認了親……

折騰到晚上才算完,老太太雖然小腳跟著顛了一天,但是她手舞足蹈神氣活現,像一個得意的老猴子。同貴則神情淡然,對老太太畢恭畢敬,還不時對著當街看熱鬧的人親熱的打招呼,疏花卻仰著頭板著臉一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隱忍樣子。

晚上,精疲力竭的疏花和同貴照樣進廚房去燒湯,而且還要多炒兩個菜給老太太,從此家裏就做了一蹲神了。疏花冷笑著說,但她畢竟是一個心善的女人,她決定既往不咎,隻要她不再鬧事,要她真把她當神供著她也願意。

老太太卻一頭紮進她的小屋裏寬寬心心舒舒服服的規整她的東西。然後在床頭坐好但等一聲“娘,喝湯咧”就款款的走出來吃飯。

終於她扭搭扭搭的坐到飯桌上了,忽然一驚煞:飯桌上咋坐著個閨女啊?那個閨女向著她一轉臉,她“啊”的一聲嚇的蹲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