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貴和疏花反應過來趕緊去拉她,她眼瞪口張的屈著手指指著那個閨女哆哆嗦嗦的叫:“鬼,鬼,她是鬼——”
疏花的臉一下子白了,同貴卻笑笑說:“娘,你從黑地裏一來到燈明兒裏眼花了吧,咱屋裏哪來的鬼呀,這是疏花娘家的一個侄女,因為害了眼病,來這看病的,先住在咱家裏——”
“不是,不是,她,她死了,她死了,真死了——”她驚恐的看著她,她的臉在她眼前露出了一絲奸笑,並且像舌一樣對她倏忽伸出了一根長長的舌頭……老太太這回“啊”都沒叫出來就一頭栽到地上了。
同貴可嚇壞了,疏花也慌張了,想這剛來了就死了她可不止是落了個虐待婆婆罪了,弄不好得落個害人罪,她就趕緊端起碗給她嘴裏灌米湯。
她喉嚨裏傳出“喝喝喝”聲音,灌進去的米湯往外噴了起來,疏花才鬆了一口氣。老太太“哎呀——哎呀——”兩聲吆喝著,同貴趕緊把她抱到飯桌邊,這時早早甜甜的對她叫了一聲“奶奶。”她瞪著眼看癡了,看了一會兒又大叫:“她,她真的跟俺閨女莊上死的那個閨女一模一樣啊。”
同貴和疏花對視一眼。
早早卻格格的笑起來,並且夾起一筷子雞蛋塞到了她嘴裏,表示她覺得老太太太無聊了。但是那一筷子雞蛋卻沒把老太太的嘴堵上,她不得不嚼著繼續驚呼:“就連,就連她身上的衣裳都是一樣的,他下葬的衣裳是她爹娘給她新買了,就是這身。”
同貴和疏花這才想起來她這身衣裳來了這麼久了她都沒脫下來洗過,因為它也好像不需要洗衣裳——她好像不出汗。
同貴聽了也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就認真的詢問起來:“啥娘,你說她像妹妹村死了個姑娘,你見過那個姑娘嗎?她死多久了?”
老太太氣喘籲籲的說:“哎呦,那個閨女家跟你妹妹家住一個胡同,我在她家住那麼長時候我還能不見她,她還叫我姥娘哩,不到一個月前因為跟娘絆了幾句嘴就上吊死了,脖子上勒了一道紫印子,到下葬她爹娘不忍心,故意買了一身高領子的衣裳把那個紫印子蓋起來了。”
大家的目光同時射向了早早的脖子,她的脖子被高高的衣領遮著,當然看不到。但是這時候早早的眼光卻朝她怒目而視著低吼:“奶奶,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老太太心裏一抖,皺著眉頭看向了她,她低著頭,把眼睛直直的盯緊她,並且把眼睛眨巴眨巴了幾下,然後像個嬰兒似的把嘴一努——疏花驚恐的縮進了牆角,老太太口不能言的指著她喃喃道:“你是,你是——我、我、哈哈哈,不可能啊不可能啊,我糊塗了我糊塗了,我這腦子成了一鍋糊了鍋的玉米糊糊……”老太太又哭又笑又言不搭界的亂叫著。
同貴不解的看著這婆媳倆的反應,不知她們都看到了啥。
“奶奶,你看我還像你閨女莊的上吊死的閨女不?”
“不像,不像,我眼花了我眼花了,我腦子也花了我腦子也花了……”她驚恐晃著腦絮絮低語,很像一個精神病人。
疏花呢更像一個受驚的老鳥般趴在牆壁上。這時早早卻灑脫的一揮手說:“都過來吃飯吧。”
婆媳倆都聽話的坐到了飯桌上,早早得意的眯著眼說:“奶奶,來後咱又是一家人了。”
老太太枯樹皮般的棗紅色老臉立刻像抽幹了血一樣變成枯黃的了,她哆嗦著嘴唇喃喃:“這是咋回事,這是咋回事?”
疏花低頭坐著往嘴裏填饃,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同貴感受到了她的恐慌,他無端的覺得她和老太太她婆媳倆心裏的恐懼是一致的,而這個一致的恐怖當然來自早早。
他就故意輕快的說:“娘,今個一天忙,沒顧上給你打鳥吃,明個清早我早起,給你打了晌午就能吃了,這會就將就著吃點吧,嗬嗬。”
老太太卻一口也吃不下,說了句“我今個不饑”就摸摸索索的站起來,住著拐杖踉踉蹌蹌的出去了。同貴咋留也留不住。
同貴偷眼看看早早,看見她眼裏閃爍著狡黠又調皮的光,他忽然問:“你到底是誰?”
早早抬起頭看著同貴輕蔑的一笑說:“我是個逃婚的迷路人啊。”
“我是問你到底叫啥名,你是不是老太太說的那個上吊死的閨女?”他問了這話自己都懵了,難道人還真能死而複生?
她哈哈哈一陣大笑,然後把那嬰兒一樣明亮的眼睛盯著他說:“你說呢?”
同貴的臉青了,他攥緊拳頭,但他的腦子也濛濛的,像老太太說的是“一鍋熬糊了的玉米糊糊”。他忽然大叫:“從明天開始,你得從這個家裏消失掉,你把俺家都攪亂了——”
疏花大叫一聲“同貴——”早早卻嬉皮笑臉的說:“這兒沒一個人能把我攆出去,你試試,我怕最後走的是你呀老先生。”說完嘻嘻笑著走出去了。
“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同貴氣的渾身哆嗦的斥責疏花。
疏花像個罪人一樣低著頭,同貴語氣堅決的說:“她必須走哈,你看著辦吧,畢竟這個家你說了算。”
疏花好像瞬間瘦了一圈,整個人都小了——因為那是她的心緊縮了,由於緊張和痛苦身體的肌肉也緊縮……同貴的心也一緊縮,他不忍看到她的女人這麼可憐,他把大手搭到了她肩上,來回撫摸著這樣來安慰她。“那,不提了,這個先不提了,吃飯吧,今一天都沒住腳一會,這樣折騰,我知道你心裏苦身上累——”
“不,是你心裏苦,是你苦——”疏花猝然起身栽到了同貴懷裏嚎啕大哭。同貴趕緊捂住她的嘴勸她:“別、可別叫老太太聽見了。”
晚上,每個人都心事重重的睡下了。老太太的屋在疏花和同貴住的屋子西邊的兩間有隔間的屋子裏,蓋好屋子她就住那裏了,孫女來了跟她一屋睡,孫子在隔間那一邊,她倒是很疼倆孫子,這一來就盼著孫子孫女星期天來家看看。
等外麵能看到黑藍色了,同貴就起來了,他總是比疏花起的早,輕悄悄的起來,到院子裏拿起農具獨自去地裏勞作,本來農人們每一個睡懶覺的,疏花也一樣,但是同貴來了他就不許疏花早起來下地了,叫她隻是起來做做飯喂喂家禽就是了。她不願意,說倆人總比一個人幹的多,同貴說你要這樣說我就半夜起來下地幹去,這樣幹的更多。疏花才不得不在家睡懶覺了。她睡了第一個懶覺後有些靦腆的說:“還真不習慣,到了點兒就想起來。”但是睡了幾個懶覺後起來打著懶懶的哈欠說:“哎呀,我這些年都白活了啊,才知道清晨裏睡覺是多麼享受啊。”
同貴聽了臉上都是蒼桑的笑容。
此刻他摸黑穿上衣裳,慢慢的下了床,輕輕的穿上鞋,捏捏的開門時不得不發出一聲微微的“吱呀”聲,他這個時候總是習慣的朝床上看一眼,怕驚醒了她。但是每次她都閉著眼睛睡得正香——至少看起來是這樣,所以他每次都很欣慰。
“呀,娘,你咋坐在這啊,大清早的多冷啊——”他忽然驚叫。
老太太正倚在他的門框上,他猛一開門她被驚得僵坐起來,恐懼的空空看著他,他這一叫她慌亂起來了,趕緊整整衣裳扶著地往上站,同貴趕緊去扶她。她邊打著屁股上的土邊結結巴巴的說著:“我,我夜裏,夜裏睡不著,我就出來轉轉,這轉著轉著就就坐到這睡著了,我……”她語無倫次,看來還很生氣同貴看到她的樣子。
同貴雖然心裏驚奇但馬上壓住了心裏的疑問,突然改口說:“沒事娘,人老了就是夜裏不瞌睡,這會天亮了,你去屋裏睡會吧,我下地去了。”
說罷去棚子低下拿起鋤頭就走了。老太太佝僂著兩腿呆看著他,欲哭無淚的表情。
但是同貴一出家門,她就像個老狗一樣拐拉拐拉的往疏花屋裏跑,看動作是個老太太,看勁頭可不像個老太太,小孩子這麼跑是飛快,她這是——顛快。
其實疏花已經被同貴開門看到她的一聲驚叫驚醒了,正心驚肉跳的在床上僵著,像一條僵蠶。
“疏花,疏花,這個家不能住了,這個家不能住了……”她由於急著跨進屋裏,一步邁過去門檻了,一隻腳在門檻上別了一下子了,於是“撲通”一聲來了個狗啃泥,誰叫你一老太太這麼急呢。
疏花像個僵蠶的狀態一下子給嚇醒了,呼的一下做起來通通幾步跑到門口把老太太架了起來,嘴裏急急的問:“咋了娘,別急別急。”
她使勁的喘著氣著:“我,我夜裏差點嚇死,我差點嚇死——”
疏花皺著眉頭看著她吃驚的問:“咋了娘,誰咋著你了,這是你住了一輩子的家,你怕啥呢?”
老太太眼睛裏狂射出一股迷惑和駭然的表情一氣跟她講述:“我,我昨晚又沒吃多,該好好的睡著了,可是躺到了床上就是睡不著,心裏胡騰胡騰的跳,耳朵裏嘁嘁喳喳的鬧,我當是睡不著的老毛病又犯了,就吃了一片藥,覺著剛迷糊上就聽到外頭有人叫奶奶,我聽了還以為是在外麵上學的俺孫女呢,我就琢磨著她咋深更半夜的來了,剛才喝湯時也沒聽你說她要來呀。想想可能是坐車坐的晚了,就來的晚了,我就急著起來給她開門,我這一下床起來就急急的開門,可是開了門卻沒看見俺妮兒,隻聽見院兒裏的楊樹葉子嘩嘩的響。我就想著可能是我聽錯了,俺妮兒咋著也不會這麼晚來呀,就又關上門進屋睡了,剛躺下來又聽見外麵叫奶奶了,我這一激靈又起來了,開門一看還是外麵黑咕隆咚的沒一點聲響,別說人了,就連雞子貓狗都睡了,哪有人叫奶奶啊。我一下子想通了,是我想俺小兒俺妮兒想迷糊了,就想著明個一定要你給倆孩子捎個信,叫他倆都來家一趟。這麼想著我就又去睡了,我還把門給關緊了,想著可能是外麵的風刮著門晃蕩了我聽成是叫奶奶的聲了。”
她喘了口氣繼續說:“可是奶奶了我剛一躺到床上外麵又叫起了奶奶,這回我學精了,我不急著起來了,我就靜靜的躺著仔細的聽,不錯,又傳來了一聲奶奶,這聲音跟俺妮兒的聲音一樣一樣的,決不是我耳朵聽錯了,我就答應了一聲在屋裏問‘是俺妮兒不,你咋這黑家半夜的來家了妮兒’?我清清楚楚的聽見外麵答了聲‘嗯,我想你了奶奶,就急著來了,快給我開門吧’我喜得不得了,就趕緊起來給她開門了。可是我起來開門一看,外麵還是空蕩蕩的,倒是咱家的狗聽見我來回的開門關門醒了,在院子裏站在瞪著綠色的倆眼珠子看著我。天呀,我就提著褲子滿院子的找啊,我當初還想著是俺妮兒跟我鬧著玩兒哩,我就邊笑邊叫,最後豬圈裏都摸了一遍也沒找到俺妮兒……”
疏花想到夜裏聽到院子裏豬哼哼和狗汪汪,但是她沒想到是老太太在外麵轉悠。老太太這時候忽然兩眼直視,眼白上翻著,喉嚨裏發出了咯咯的響聲,還沒等疏花反應過來,她渾身篩糠的晃著一把攥緊了她的手,嗷嗷的叫著說:“哎呀,哎呀你不知道啊,你不知道我看見了啥呀,你猜都猜不到啊——”
疏花驚恐的看著她的樣子問都不敢問,但是她還是微弱的問出了聲:“你看見了啥?”
“我看見,我看見了我的大孫女,我那個才剛到一歲多就死了的閨女,我的苦命閨女啊——”她嚎啕大哭起來。
疏花抱緊了頭,雙膝跪在地上雙手捶地。
“我覺出了邪門,找遍了院子要回去睡,並且決定再聽到叫聲我說啥也不看門了的時候,我剛扭身朝屋裏走,就看到屋門口擱著一個東西,看著一堆黑呼呼的,我就緊走兩步看看是啥東西,哎呦我的娘哎,我看了兩腿都不會動了——我看見我那個大孫女裹在那個褥子裏……不會錯的,那個褥子還是我做的,你當年抱著她走的時候就是那麼裹著的啊——我嚇死了,被鬼推著般朝那個褥子走去,我走到她跟前了,她跟當年一模一樣啊,小嘴一咧還衝我笑了笑,我嚇得剛要喊出事她忽然就不見了,幹幹淨淨的不見了呀……我嚇的再也不敢進屋睡了,都忙乎了累了一天了,我又不敢亂叫醒恁,就坐到恁屋門口等著天明……”
“娘,娘,你看花了眼了你看花了眼了,哪有這回事哪有這回事,別瞎說了,你別給我瞎說了——”驚慌的疏花忽然站起身嚴厲的嗬斥她。
老太太正沉浸在自己的恐怖回憶裏,被疏花這猛人的一喝驚得喉嚨裏“啊哈——”了一聲,搖晃了一下身子從凳子上跌倒在地。疏花卻不去扶她,眼睛血紅的怒目而視這著她,伸出一根指頭鐵棍子般指著她凶狠的說:“你可不能到處胡說八道,尤其不能叫同貴知道,記住,是你腦子迷糊了,老眼昏花了,記住了嗎——”她從來沒對她這麼凶過。
老太太真懵了,不知道這是咋了,昨晚咋了,今早咋了,她害怕的張著嘴看著著兒媳婦噴血的眼,順從的點了點頭。
她又好言相勸著命令老太太去屋裏睡了,然後又悄悄的貼到早早屋門口聽了聽,裏麵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她臉色蒼白的歎息了一聲去做飯了。
同貴從地裏回來吃飯了,見疏花熬好了粥,餾好了饃,炒好了菜,都擺好在飯桌上,同貴洗了手就問老太太呢,疏花低著頭擺碗筷隨口說:“她昨晚沒睡好,睡去了,別叫她了,等會我再給她做。”
同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太太的門就坐下拿起了饃,猶豫了一下又把饃放回框裏看著疏花問:“老太太到底是咋了,她咋不去屋裏睡卻坐在咱屋門口?”
疏花又低頭喝粥,把粥喝的呼呼的,嘴裏含糊不清的說:“她就是這樣,有睡不著的毛病,一睡不著就滿院子轉。”
同貴馬上點了點頭說:“老人都有睡眠不好的毛病,可是沒聽說過滿院子轉的。”又問:“那她失眠也太嚴重了,整夜都不睡呀,還坐在咱門檻上就睡著了,這老太太,咋跟個小孩兒似的,小孩兒就是這樣在哪玩著玩著就睡著了……”
“老還小,老還小嘛。”疏花的口氣不那麼緊張了,仰起臉伸筷子夾了一根蘿卜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