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花在被子裏離他遠遠的背對著他,但他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的顫抖,他輕輕伸出手撫摸著她,輕輕的說著一些話溫暖的話,她不理也不動,好像在抗拒他。但他不鬆懈,繼續用言語和手掌來打動她,終於他感覺手下的她漸漸的平靜了,身子停止了抖動。他又用粗大的手摩挲著她枯白的頭發輕輕歎息說:“疏花,你的大辮子啥時候剪了啊,多好的辮子啊,咋就舍得剪了啊,要是我一直在你身邊,我是說啥也不會叫你剪掉的。”
她猛地抽搐了一下,從被子裏抬起了頭,她一下子就在時空隧道裏的那一端看到了梳著兩根大辮子的自己的小姑娘模樣,多麼水靈鮮嫩的自己啊!
她不會忘了她在她們四川綿陽縣石嘎村的家裏是有一個外號的,叫大辣子。因為她是家裏的老大,是個村裏人說的“口的沒邊沒沿的厲害閨女”,所以就落了個大辣子的“辣名”。
她從小就不肯長,但是卻很結實健壯,脾氣也像朝天椒一樣越長越辣,簡直沒有她怕的人,沒有她不敢說的話,她記得她八歲罵敗了同胡同裏的一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的厲害名可是曆經了半個世紀的洗禮得以流傳下來的,被她一下子推翻了;她十歲罵敗了村裏的潑娘們,這個娘們惓公又罵婆,還打男人偷挑唆鄰居,真是無惡不作,但是就被她躺在地上罵了一天,又罵了一天,到第三天她出來求饒了;她十三歲又幹塌了村裏的大魔頭。那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人從小就是村裏的霸王,他也是從小就有驚人的“霸王例證”,也是曆經二十多年的霸王事跡積累才得以再村裏落下“大魔頭”的霸名,但是在一個早晨也被她取代了。
那是個夏天大旱的時節,老農民見了水跟吃奶的孩子看到奶水差不多,終於來了水了,村人都白天黑夜的忙著搶水澆地。那可真是搶水啊,那些本來可以漫灌她村裏的水被各個村的人攔了又截截了又攔的水到了他們村已經所剩無幾,根本漫灌不了了,大夥就隻得用水管子從溝裏抽了,家家的水管子把溝裏都插滿了,流往管子那頭各家地裏的水流越來越細,水也越來越珍貴,為了怕把流往自己地裏的水 萬一流到或者滲到人家地裏,家家都把自己地四周的土梗子打的又厚又高。
爹和娘在地裏守了一夜水管子了,她天不亮就起來做好飯先跟妹妹吃了去地裏把爹娘換回來。到了地頭正好看到“大魔頭”在偷著放鄰居家的水,那家人是她一個胡同的老兩口,兒子不孝順自己單過,平時不管不問農忙了也不給爹娘搭把手,可能老婆子回家做飯了,老頭在溝邊看機器,他就偷著用鐵鍁挖開人家的土埂,讓水往他地裏流。這不是欺負人嘛,還欺負孤寡老人,這是天打雷劈的事兒啊。她窩不住火了,就衝他說:“你這不是閻王爺不嫌鬼瘦嗎?你沒看見二爺和二奶奶多難嗎,你還偷他家的水,你壞良心不壞啊。”
他一聽把大牙一呲大爆眼一瞪說:“你個王八羔子管的多不多,我又沒去你家地裏偷水。”
“啥,你罵誰王八羔子?王八羔子罵誰?偷水的才是王八羔子,王八羔子才偷水……”她蹦著腳指著他罵起來。
她身後的妹妹嚇壞了,緊緊的拉住她央求她快走。這個“大魔頭”可是連親爹都敢打親娘舅都敢罵啊,你跟他打架不是老虎嘴裏拔牙是啥呢。可是她把妹妹往一邊一扒拉好蹦的更利索,就蹦一下罵一聲“你王八羔子”蹦一下罵一聲“王八羔子”,越蹦越高罵的聲貝越高,越蹦越快罵的頻率越快“你王八羔子你王八羔子……”
“大魔頭”輕易不遇對手,這下鬥爭情緒可被徹底調動起來了,他滿臉衝血,雙眼發亮,興奮的投入了戰鬥。他把手裏的鐵鍁一揮大罵:“你個母王八羔子你今個是非找死不可了,我夜裏做夢殺人沒見血正覺不過癮呢,正好給你放放血順順我的意。”說著就把鐵鍁頭對著她做勢要砍她。
她妹妹嚇得哇哇的大哭,她好像已經看到姐姐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了,這一吵嚷,地裏澆地的人也都圍攏來了,但是看到“大魔頭”殺氣騰騰的揮舞著鐵鍁也都怯怯的無人敢勸了。
但是她絲毫沒被嚇著,反而就像火裏滴入一滴汽油般一下子爆燃了——她忽地彎腰抓了一把幹土沫揚手朝他臉上撒去,他大叫一聲丟下鐵鍁捂起了臉。他還以為她猛地彎腰是怕他砍她跪地求饒呢,哪料到她這一手。她這邊呢,卻以順雷不及掩耳之勢唰地拾起了他的鐵鍁,又是一個瞬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黑亮亮明晃晃的鐵鍁頭對到了他脖子上。
他感受著脖子上冰涼利痛,從腹腔裏往外冒的威勢全消了,眾人都驚呆了,眼看著十多歲的矮小閨女把一米八高的二十歲小夥子還是個惡棍給製服了。這時她的爹娘也聞聲跑來了,一見這副架勢也嚇呆了。
“說,誰是王八羔子,誰是王八羔子——說對了我就放了你說不對我就砍了你,你要是不相信試試我敢不敢砍也行。”她死死的攥緊鐵鍁把抵結實他的喉管大叫。
他頂著滿臉的黃土沫子,挓挲著兩隻大手,佝僂著腰仰著腦袋,雖然眼睛裏被土塞滿了看不見人,但他聽出了四周圍滿了人,他要是認了輸,他半世的“英明”可就毀於一小丫頭了,可是如果他今個不認輸他半世的生命也毀於一個小丫頭了。天,我今個咋就遇上這個丫頭了呀?他大嘴一咧,“嗚嗚嗚”的哭了起來。
“哈哈哈——”人群裏爆出了一陣不由自主的歡樂的大笑,剛才嚇得驚慌失措的疏花爹娘也笑起來了。
她卻絲毫沒鬆動鐵鍁刃,仍不依不饒的說:“哭,你可別覺著哭哭鬧鬧這事就過去了,今個你非得跟我說誰是王八羔子,我是還是你是,說吧。”
這時人群裏開始有老人勸阻:“中了中了閨女,他都這樣了就別難為他了。”
她的爹娘也過來拉她的胳膊讓她把鐵鍁放下,她把身子一挺對父母說:“恁別管,我今個非治改他不可,我叫他再在咱莊裏發孬——”
看看眾人的勸阻都起不了作用了,自己的哭也沒有效果了,他心如刀割的疼,但鐵鍁割進脖子裏可比心疼多了,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認輸吧。他嗚嗚咽咽的說:“好吧,疏花,我承認,我是王八羔子,我是王八羔子,嗚嗚嗚——”
屈辱的淚水又一次傾下,把他眼裏的土都衝下來了,他模模糊糊的看清了眼前圍著的人,他馬上又把眼睛閉上了,咱丟大人了呀!
也怪了,從此他就像個被煽了蛋子的驢子,老實服帖的不得了了,他那半世英名到底是毀的光光的。但是她的威名,從此“東方不敗”了。
但是,村裏的老人悄悄的說:“看吧,這閨女會不好找婆家的。”
果然,村裏人家一塊兒玩的閨女十四五歲都找著婆家了,可她十八了還沒主。她長得可不醜。
雖然個子不高,但那張臉可是過得去,圓圓的小臉,直直的粗眉,一雙大眼雖然有些吊梢,但眼皮疊雙,眼珠黑亮,鼻頭有些上翹更顯得長相俏麗,厚厚的嘴唇輕輕一咧就露出滿嘴的小碎白牙,真像隻幹淨的小獸。任誰見了都喜,可一打聽,任誰聽了都怕。
眼看下麵的弟弟妹妹都訂了親了,她的爹娘都急死了,天天苦口婆心的教導她:“妮兒,大了,該找婆家了,收收性兒吧,看看人家都不敢尋你,在等幾年找不著好人家你這一輩子可就完了呀。”
她卻不以為然的冷笑著說:“哼,那些不敢要我的我還不甩乎他呢,不怕我的我才要他呢。”爹娘聽了苦笑著說:“哼,你怪會說哩,人家不要你你不要人家人家要你你才要人家,還用你說啊。”
“哎呀,不是,我可不是等著人家來選我,我是要人家等著我來選他,等著吧,我會給恁找一個好的來帶回家。”她不發火的時候笑起來是很甜美的。
“是把你自己嫁出去不是帶回家。”全家都糾正她。
她笑笑說:“一樣一樣。”
這天,她天不亮就領著倆妹妹拉著一車棉花去鎮上的收購站賣,車子走到離收購站有一裏地的地方就停下了,因為賣棉花的隊排到了這裏,她不得不停下排隊。眼看著那個長隊像個僵死了的蛇一樣一動不動的伏在地上她心焦不已,都到了晌午頭了,她們的車子才挪動了不足半裏路,她想轉回去改天再來賣,但是回頭望去,隊又排了望不到邊了,她苦笑了一下跟妹妹說:“看來咱得到黑天才能賣了棉花了。”
妹妹想著回家足有二裏多地的山路,眼睛裏露出了恐懼。
沒辦法,等吧,她拿出帶來的餅子和鹹菜跟倆妹妹啃了起來,看看前前後後的賣棉花人都吃起了幹糧,吃完了幹糧都掏出水壺,咕咚咕咚的喝涼水。
帶來的餅子吃完了,一壺涼水也喝了了,她和妹妹開始興奮了,因為前麵就剩三輛車子了,她們激動的扶好了車把,好像這就到她們了。她鼓勵著倆妹妹說:“等賣了花有了錢我給你倆一人買一個花圍脖。”
倆妹妹都沒有圍脖,在寒風裏露著光脖子,一個個脖子裏都起了雞皮疙瘩。聽了她的話倆妹妹高興的脖子都紅了。
“到咱了到咱了。”終於最後一家的車子進去了,她趕緊拉著車子就走,倆妹妹在後麵使勁的推。
“哐當。”一輛高高的裝作棉花包的車子擦過她們的車輪子橫到了她們前麵。她們楞了一回神馬上明白了,這是插隊、搶先。
她立馬大叫:“哎,前麵誰呀,你咋搶到俺頭裏了,趕快讓路叫俺過去——”
前麵的人不說話,前麵的車輪子也沒停下,徑直往收購站裏走。她的火氣上來了,把車把一扔,幾步跨到了那輛車子前麵,看到拉那車棉花的兩個壯小夥子,估計是弟兄倆。她劈麵就罵:“你倆個耳朵裏塞了驢毛了,還是眼珠子叫鴿子屎蒙住了,沒看見俺姊妹三個等了一天了,你就吭也吭的擠到俺前麵了,叫著也不理——”
那個拉車子的小夥子紅著臉粗聲粗氣的說:“俺有急事,你就等一會吧,都等了一天了不差這一會。”
她聽了氣的蹦了起來:“你放屁,你有急事俺也急著回家哩,你等到這會了哪差俺這一車呢,幹嘛還搶俺的路……我跟你說,都急著賣花哩,別耽誤自己的事也別耽誤人家的事,你趕緊讓路,叫俺過去了也就罷了,你要不給俺讓路你這車花可賣不出去。”
“嗬,你口氣還真不小。”那個拉車子的愣頭愣腦的小夥子看著這仨瘦瘦小小的丫頭片子鄙夷的撇起了嘴。“那我就看看你咋攔我這車花。”
她把身子直直的往他的車前麵一立,氣勢洶洶的說;“你要走就從我身子上壓過去,誰動一下誰不是人。”
她倆妹妹知道她的強勁上來了,都怕的不行,也不敢勸她,她二妹妹拉著那個小夥子說:“哎呀,你不知道我姐的脾氣可大得很,你就讓個錯讓俺先賣了吧,畢竟是你們搶到了俺前頭。”
另一個小夥子心軟了想讓,但那個拉車子的楞小夥子鼻子一哼說:“嘿,我就好跟厲害家子打交道,咋著吧,這車花我還非得先賣——”
後麵的人看要打起來了也紛紛勸架,都說不就是早賣晚賣一會子嗎,不值當。可是這倆人一個是玫瑰不開花——淨刺;一個砍頭打賭——霸蠻行事,人越多越來勁,看來誰也不會服軟了。眼看著那個拉車子的小夥子一頭騾子般暴怒著把車把一扔,兩步跨到攔在前麵的她——她的倆妹妹嚇得捂住了眼。但是竟然沒有聽到姐倒地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姐尖利的叫喊和咒罵聲,她倆睜眼一看,那個小夥子粗壯的手臂被一雙鐵拳般的大手攥住了。
她倆吃了一驚,看出是她們村東頭的一個小夥子,一個退伍兵,他也是剛賣完了棉花從收購站裏出來了,看到有人欺負他村裏的閨女,他下了手。他高大的身影把那個粗壯小夥子襯得很可笑,他長長的臂膀把他短短的胳膊舉到上空肯定把他的咯吱窩扯疼了,因為他在他的力量下不由的咧了嘴,但硬撐著不叫出來。
“一個大男人動手打一個小閨女,你要不要臉呐你。”他聲音不大,但很有威懾力,那個楞小夥子的臉立馬紅了,人群裏也一片附和退伍兵聲討楞小夥子的聲音。另一個小夥子這時走上來替他給退伍兵說好話了:“大哥,別動氣,我哥脾氣不好,這事兒怪他,其實俺也是急了才搶在頭裏一會的,因為剛才俺村裏有人捎信給俺說俺爹在地裏砍掰玉米棒子,被掉下來的一個硬棒子戳著了眼,俺急著賣了花回去看他呀,就……”
大夥一聽都麵麵相覷不言語了,退伍兵也滿滿的放下了愣小夥子的胳膊,看看疏花,疏花感激的看看退伍兵又看看那個此刻低頭順毛的小夥子說:“你有急事你剛才說啊,說了俺也不會跟你急了,不就是耽誤一會兒的功夫嗎,有啥呀,你去賣了,反正我晚回一會也不怕了,俺路上有作伴兒的了。”她說著又看一眼退伍兵。
賣完棉花回來天果然黑透了,退伍兵帶著一個手電筒,一路四人小心的翻著山路,都不說話,但有他跟著,疏花姊妹三個心裏暖暖的,一走夜路點也不害怕了,退伍兵由於有她三個作伴,走夜路也不孤單了,直到疏花的弟弟和爹在半路上接著她們,他才跟他們打了個招呼自己先走了。
退伍兵叫同貴,她家住村子大西頭,同貴家住大東頭,平時若不是下地,說不定一年也見不了一回麵,更何況一個小夥子一個大閨女,按理說是該老死不相往來的。但是這一天,她去東地豆地捉豆蟲時,碰見了也在地裏捉豆蟲的同貴。同貴長得黑黑的,帥帥的,人悶悶的,當了兩年兵回來務農了,但是耽誤了相親,如今也是單著。
她兩家的豆地挨邊,此刻都在地裏捉蟲。她就嘩啦啦的淌過過自家的豆子棵衝他走了上去。
他正把一隻碧綠的豆蟲從豆葉子上捉下來放進袋子裏,抬頭看見了她,他看著她在自家的豆棵裏心砰砰砰的跳。
她把背在後麵的手伸了出來,她手裏的一片豆葉,豆葉上赫然趴著一隻黑紅綠相間、顏色鮮豔的花豆蟲,很瘮人。“你怕不怕?”她問他。
他微微的一笑:“豆蟲有啥怕的。”
“可它是花的呀,看上去很嚇人。”
“看上去嚇人也是豆蟲啊。”
“真不怕?”
“不怕。”
“不怕你就把他吃了。”
他看著她,她正挑戰的看著他。他伸手奪過了那片豆葉子,輕蔑的笑笑,一低頭張口就去咬它,那個好像預見了自己的命運的花豆蟲忽然張牙舞爪的的扭動起自己的身軀來,並且出於自衛,噴出了兩道墨綠的汁液,樣子真的恐怖極了。
“啪”她手的動作快過了他嘴的動作,提前把那片葉子上扭動著的豆蟲打掉了地下。他沒被豆蟲嚇著,反而被她嚇著了,眼神癡癡的看著她。
她臉紅紅的羞羞一笑,嬌嗔的說:“誰叫你真吃了,你不惡心我還惡心呢,往後咋跟你一個鍋裏吃飯呐。”
說罷扭身跑回她地裏,縮在豆棵裏不見人了,她害羞了。
同貴黑黑的臉上刺目的顯現出一口白牙的笑。
第三十六 被拐
到了家她就跟父母說東地那一塊豆子包給她自己了,以後誰都不用去了。從此那塊地就成了她跟同貴的“約會地”,但是她約會並沒有荒蕪豆子,到秋收的時候她那塊地裏的豆子一點也不比人家的豆子畝產低,但是跟著豆子一同收獲的還有關於她和同貴的流言。
本來這在村裏算是一對大齡男女走到一塊按說是很合適的,但是他們跨過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直接表示你情我願了就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的事沒有一件不被世人唾罵被父母親戚阻撓的,於是他倆被兩家的大人給攔了,兩家的大人也成仇人了,好叫村人知道他們兩家的大人都是明白人。
同貴被爹鎖到屋裏打了半夜,又被娘血淚控訴了一遍疏花從小到大所有的罪惡行徑,說他們寧願自己的獨子當光棍絕後也不會叫他娶回家一個母老虎把他們全家都嚼嚼吃了,同貴咬著牙默默不語。疏花的爹娘卻是在夜裏上好門雙雙給她下跪,說他們寧願養一個老閨女也不會叫閨女自己出去找男人,她要是再跟他見麵他們就雙雙吊死在屋梁上,她冷笑不語。
深秋的夜裏微涼,幽靜,再加上月華如水,把偷跑出來的一對情侶相互迷醉的淚水漣漣。他們在墨綠的花材棵裏纏綿在一起……“等生米煮成熟飯了看他們咋辦”他們緊緊抱著竊喜的說。
到了家,她掩飾著眼睛裏的蜜意跟爹娘說:“恁倆放心了吧,我跟同貴斷了,他再也不會找我了,我也不會嫁他了,恁趕快給我找婆家吧。”
她知道她短時間內是嫁不出去了,根本沒有媒人敢給她說媒。
兩家的大人都放鬆了對他們的警惕,所以他倆在一起的機會更多了,居然沒有人發現。但是天漸漸涼了,地裏可以藏身的莊稼棵都被收割了,再來到地裏幽會就凍得打哆嗦了,更何況同貴沒有姐妹,身上連一件毛衣都沒有,這天夜裏他們在地裏的麥秸垛裏親熱過後她決定明兒個趕集給他買二斤毛線打一件毛衣。
給他打啥顏色的呢?他臉黑,就打銀色的吧,這樣既不跟他的黑色相衝還能把臉色襯的亮一些。想到這裏她偷偷的笑了,心裏美美的說“我的黑男人”。
第二天她跟四五個閨女一早就吃過飯一塊去趕集了。集市離她們村有十六裏路,要徒步翻過兩座山,山路偏僻,所以閨女們趕集是不敢一個人去的,總是湊齊一夥才去。趕一回集也就是早出還會晚歸,這一天他們總是再集市上玩個痛快,因為趕集是這些個偏僻村莊的青年男女跟外界的唯一的接觸,是他們單調的日子裏唯一的娛樂消遣。
閨女們照樣都在趕集的日子穿上最好的衣裳,疏花也在兩個辮梢上用紅頭繩綁了兩個蝴蝶結,然後跟同伴們小羊撒歡般興奮的走在路上說笑。
疏花買了偷著給同貴打毛衣的毛線和娘要她買的火柴、鹽和二兩芝麻油跟大夥一起滿載而歸了。剛翻過回去路上的一座山時她就發現山根下有幾個男女好像在看她們,她看看不認識,就覺有些奇怪,但又一想趕集趕路的人多了,誰不看誰呀,就沒在意仍然跟著大夥加速趕路了。因為閨女們一趕集功夫就大,這看看那摸摸的不覺天就晚了,天都黃昏了,她們才翻過一座山,路才走了不到一半,臨近入冬的黃昏很短暫,她們得加緊走不然就打黑了,家裏人會惦記的。
她給同貴買毛線時是撒謊說她想解手就偷著跑開了後匆忙買的毛線,然後把他擠在布包裏的最下麵,大夥都隻顧自己玩樂買東西,當然誰也沒注意她包袱裏的秘密。但是疏花卻因包袱裏有自己心愛人的東西而覺得這個包袱貴如家財萬貫,把它緊緊的抱在懷裏不住的偷偷的扒開那一大把毛茸茸的線看。
忽然她暗叫聲不好:那一大把毛線當中有一綹跟那銀灰色毛線不符的顏色,買著了是殘次品。她越看越像一個純毛的狗身上摻一根白毛,刺眼極了。這可不中,這打出來多難看啊,不中不中,我得去換,她急躁的說。
“哎,恁幾個先走吧,我忘了娘叫我買的洋火了,我回去買去,一會就趕上恁了。”她急急的衝幾個閨女喊。
幾個閨女一看天色說:“那你快點,天快黑了,俺慢點走等著你——”
她匆匆的“哎”一聲急急的就扭身跑。
她換了毛線回來盡管她跑得飛快天已是擦黑了,前麵也看不到幾個同伴的身影了,她大聲叫了幾聲也沒有回答,她更急了,撒開腿跑起來。要跑過一段低窪路上去的時候,忽然從石頭後麵閃出兩個高大健壯的中年婦女擋在了狹窄的路當中。
瘦小的她被她們嚇了一跳,她不覺氣喘籲籲的站住疑惑的看著她們。其中一個婦女操著外地口音說:“小妹妹,別緊張,俺倆是勞動局的,負責招工,俺看你是個心靈手巧幹活麻利的閨女,想招你去打工去,那可能掙大錢咧。”
另一個婦女就點頭附和說了一大堆出去打工的好處,說那些打工的妹子到了廠子裏吃的好穿的好,養的又白又胖,長的又高又壯,還穿的又鮮又亮,都能嫁城裏人了。
她看出了端倪,心裏呸了一聲說:去你的穿得好吃的好吧,嫁城裏人,我心裏隻有我的同貴,我要和他結婚生孩子過俺的好日子。就冷冷的說:“俺不去打工,躲開路,俺要回家。”
說著就從她倆中間往前擠,她倆的臉一下子變了,猙獰的一把拉住她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她忽然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和尖利的刺痛,她不敢扭脖子看也猜到了,那是一把刀子。
她就這樣一聲不吭的流著淚被兩個高大的婦女相挾持著往回走去。
夜裏,她們就把她押上了一列火車,在火車上她倆仍是一左一右,刀子從脖子上劃到了腰下。
由於穿著厚衣裳,感覺不到匕首的尖利了,她撕破嗓子大喊了一聲:“救命——”然後奮力起身欲跑。
兩個大個子像按一隻小雞一樣按住了她,她大哭大嚎,火車上的人都驚異的朝她看過來,有幾個年輕人還欲起身過來的樣子。這時列車員也戴著大蓋帽過來了。她像看到了救星準備向她哭訴她的遭遇,揭露這兩個女人的罪行,但是那柄冰冷離利痛的尖刀又對準了她的腰——不是隔著衣裳抵著,是對著皮肉刺進去了。並且那兩個婦女笑著跟列車員解釋:“大哥,你不知道,這是俺家妹子,幾年前家裏給她訂了一門親,誰知道那小子考上了大學就不要她了,她去學校找他校長論理,他花言巧語的把我妹子先穩住了,然後到了夜裏把我妹子騙到一個小胡同裏,想殺我妹子滅口,幸虧被一個路人看見救下了,但我妹子從此神經就不正常了,又哭又鬧的還老說有人殺她不住的喊救命,俺這是去城裏給她看病的,大哥不好意思哈,給火車上添麻煩了,也打攪各位休息了,對不住對不住啊……”
聽到她這番話,火車上朝她看的眼睛就失去了驚詫和衝動,都換上了憐憫甚至興奮的神色看著她。她又氣又急,拚命的跟諸位解釋說她不是瘋子,是這兩個女人要拐賣她,但是車上的人越聽越拿新奇的眼光看起她來,還有幾個人格格的笑起來,她像夢魘般無力的哭嚎起來。
那兩個婦女就繼續說:“她這個病吧是人來瘋,人一多她就犯的越厲害,唉,也是心裏悶呢苦啊。”
說著就抹起了眼淚。
她感到她肉裏的血已經流濕了褲腰,但她的倔脾氣上來了,她拚盡了全力發瘋的衝著全車廂的人喊:“大爺大娘大哥們,我求你們了,我真的不是瘋子,我不是我不是——她倆胡說八道,她倆真不是我的親人,她是人販子,想把我給賣了——不信你們看看,她們把刀子頂著我的腰啊——快救救我——”
腰裏淺淺的刀尖又深入了一些,她疼的哀嚎了一聲,其中一個婦女立刻捂住了她的嘴,那個編瞎話的婦女又接著說:“看看,犯得又厲害了,俺得給她吃片藥,不然她會嚎得整節火車廂裏的人都睡不著覺的。”
說罷從兜裏掏出兩粒白藥片,硬塞進了她嘴裏,又往她嘴裏猛灌了一口水,然後死死捂住不讓她往外噴。一會兒,她腦子昏昏的,眼眼前的人影開始發花,身邊的動靜也漸漸的遠了,好像她獨自一人飛了出來,她好像看到了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