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徐明茉的婚事雖然頭裏定得急,到底還是沒失了規矩,本身就是隻要她自己肯點了頭,一切便能作準的。而且她的肚子也的確等不得了,如此趕緊,連著像樣的嫁衣都備不齊,好在碧桃懂事,肯將自己的先給徐明茉用了,也難得她這回沒再揚著下巴傲氣,真心實意地同碧桃道了一聲謝,這場婚事總算在匆促間走完了過場。
徐明薇是一早便將這邊的情形寫了信回京的,那徐太太也是機靈,一聽說徐明薇有意問她買人,便直接將徐大山的身契送了來。後頭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打聽來的消息,知道是徐明茉看中了徐大山,竟還送了個“義父”來——四五十的私塾先生,家底也清白,徐明薇哪有不肯的,連忙勸著徐明茉認下這宗幹親來。有這麼一招,這場婚事算是好看了些,說起來那徐大山至少也是個讀書人家的出身,比起商賈家的下人出身,卻是體麵了不少。
徐明茉從頭到尾都沒有同徐明薇說過自己到底是怎麼跟個馬夫勾搭上的,但匆匆看過一回徐大山,徐明薇心裏也大概有了底。小夥子畢竟長得十分精神,一雙眼睛花得能勾人似的,又身高腿長,因著平日裏做慣了體力活,倒養出一身的腱子肉,往地裏一站,看著便比著京城裏那些叫酒肉空虛了身子的銀槍蠟頭不知好出多少。沒嫁過人的小姑娘多半喜歡的是斯文秀氣的公子哥,但像徐明茉這樣嫁過人,又空澇了許久的,才曉得一身腱子肉的好處哩。
如此一來,這孩子是個怎麼回事,徐明薇便也不用再問了。多半還是徐明茉膽子大,當真以為自己不能生,出了京城又是天高皇帝遠,對方再怎麼樣也不過是個下人,勾著玩了便玩了……倒沒想到,她自己是個能生的。徐明薇一想到這個便不厚道地笑了,玩火玩出來的孩子,也虧得徐明茉敢放縱!
傅恒是等這些事情都塵埃落定了才知道內情,對於徐明茉肯下嫁給個馬夫也是詫異不已,但想著好歹是將這燙手山芋給丟出門去了,又是安心不少,便也沒多說什麼。
過了幾日,賀蘭氏寫了信來,說涼氏雖然言語中還有些不甘,到底還是顧念著女兒,打算天氣涼一些,便隨了鏢隊來平陸縣看女兒女婿。至於徐明薇的四叔徐天誠,悶悶不樂了幾天,也漸漸看開了,還讓涼氏到時候多帶些細軟財物,顯然是顧慮到徐大山家底薄,怕徐明茉跟著他吃了虧罷了。徐老爺子和徐老太太對此事倒是沒說什麼,大概早當沒這個孫女,隻要不在外頭敗壞了徐家名聲便好。
如此涼薄冷情,也叫徐明薇暗暗冷了幾分心,女兒果真是不值錢,比不得兒子貴重罷了。
徐明薇原先信裏也隱晦問過幾句家裏的情況,對此賀蘭氏隻字不提,隻叫她安心在平陸縣同傅恒過著日子,傅家眼下雖然是倒了,底下卻還有骨頭支撐著,那知州眼前是得意,往後還不知道誰熬得過誰哩!
徐明薇細細體會著這話裏的意思,越嚼越覺著賀蘭氏另有所指。她一時也參不透,等傅恒回屋裏來,也把她娘的信給傅恒看了。他倒是眼神一亮,笑道,“娘說得對,咱們隻耐心等了便是。”
徐明薇不肯教他這樣一句話給糊弄過去,還抬眼瞧著,傅恒隻好摟過人來親了幾口,悶聲笑道,“這會兒我也是不曉得內底如何,眼前唯一曉得的,那知州便是楊閣老的學生,蕭妃又是楊閣老的侄女兒,如此,你大概也能明白了吧?”
徐明薇點點頭,原來賀蘭氏是這個意思,那麼多半京城裏的局麵,徐家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一時也有些不解,歪頭朝傅恒問道,“你記不記得在家時有一回下了大雪,你穿了一身秦王的大毛披風回來?從那時起,我便以為秦王同你有厚,如今看來,離得遠了,卻是淡了,不然這些消息,也不必從我娘這兒吐露出來了。你自己又是作何打算?從龍之功,也不是那等容易得的。”
傅恒早知道瞞不過她,低聲說道,“說沒一點私心,你也是不信的。不過英韶這人,的確是越處得久了,越教人心生敬仰,有帝王之相,也有帝王之術,禮賢下士,聽進諫言,日後如果是他榮登大寶,我信他會是一代明君。反觀齊王,剛愎自用,性情殘暴不仁,又親近小人,隻近喜不近憂,天下若為他所有,隻怕富足不過三年,天下必有亂象……我選英韶,是為友,也是為蒼生。從龍之功,我是不敢想,奈何不得有人想。原本父親是替我尋了京郊的差事,才隔了一日,旨意再發送下來卻換成了這裏,是誰從中作的鬼,也不難查實。英韶大概也心裏明白,隻不過那人比著我,如今更有用處,也不好撕扯開來說罷了。”
徐明薇聽出他語氣裏有幾分落寞,安慰道,“不好便不好罷,咱們不圖他家的,隨他們鬧去。”
傅恒輕笑了一聲,這便是家有賢妻的好處了,旁人隻瞧見那花團錦簇的熱鬧,瞧不見底下已是烈火烹油,她卻能先瞧見了底下的凶險,攔著自己三思而後行罷了。一時心裏越發感觸,想起她剛過門還懷著嬌嬌那會兒,自己竟還為著防她,做了不少的糊塗事,此刻想來,越發臉熱得很。
“從前是我對不住你,以後就咱們兩個,誰也不理,隻好好過日子。”傅恒撫著徐明薇的一頭烏發,心中溢滿柔情,低聲說道。
這句話他以前便同徐明薇說過,這會兒搜腸刮肚了半天,似乎也沒別的好說,唯有這一句,能將他的真心實意給囑托出來。
徐明薇隻抬眼朝他笑笑,眉眼中什麼情緒都沒有。傅恒心裏一痛,她終究還是不信自己的。一時也是自嘲,這便同她說給嬌嬌聽的狼來了的故事一般,說得多了,信的反而少了。
傅恒越發將她摟緊了些,嘴裏一陣呢喃,徐明薇費了些勁才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
“再沒有薛氏,再沒有別人……”
她眼神一暗,薛氏,這個名字倒是很久沒有聽見了。算起來,離她過世也不過是一年光景,但猛然間聽到傅恒提她的名字,徐明薇倒生出一番恍若隔世的疏離感。
彼時,薛氏還是自己心上的一根刺。那時候的自己,還會因為傅恒的背叛痛徹心扉。如今再回首,卻是多大點事兒,全不值得那樣同傅恒鬧。男人的心,是長著腳的,越想拿繩子套住了,他越要往外頭掙紮,要這樣時刻提防著,也實在是沒意思。如今她也想開了,他愛怎樣就怎樣,隻要還有一絲心牽掛在家裏,便也夠了。因此聽見傅恒說起前話,她也隻雲淡風輕,全不放在心上了。
婉容進得門來,撞見的便是兩人抱作一團的景象,連忙別過臉去,輕咳了一聲,估摸著兩人應該散開了,才轉過身來說道,“回爺,奶奶,外頭來了頂轎子,說是舊友之後。門房問她從哪兒來,那人也隻搖頭不語,一定要等奶奶親自見了才肯說明原委。門房見她說得出咱家裏的人口,還特別提了碧桃的摸樣長相,一時也做不了主,便報到裏頭來了,還問奶奶的意思。”
徐明薇和傅恒麵上都有些奇怪,兩人相看一眼,都猜不到這神秘來客是哪位。徐明薇便囑咐婉容道,“請進院子來見,叫閑雜人等都避開了去。”
婉容領命去了。傅恒牽著徐明薇的手到院子裏等,沒過一會兒,果真見著一頂小轎慢悠悠地抬了進來。邊上立著一男一女,都做了武人打扮,一身的黑色短打勁裝,頭上又帶著頂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全看不清麵容樣貌,越發顯得神秘十足。
徐明薇看著那女子的身形有些眼熟,正要出聲問了,轎子裏頭傳出一個稚嫩的兒童嗓音,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問道,“南姨,我們到了嗎?”
傅恒聽著那聲兒有些怪怪的,先時還以為是小孩子說話吐字不準的緣故,後頭才反應過來,那是外族人說漢話才有的怪味,麵上越發驚奇。
徐明薇也察覺到了些異樣,問道,“閣下到底是誰?既然點了名要見我,為何還要遮遮掩掩?”
那女子先是同轎子裏的孩子說了幾句什麼,安撫好了人,才回過頭來,掀了鬥笠,露出底下一張有些憔悴的臉來,淡聲說道,“相別四五載,六姑娘,哦,不對,該改口叫您傅家奶奶了,可還認得故人?”
徐明薇定睛一瞧,有些不敢相認,遲疑道:“昭陽?”
來人正是昔日徐明薇入宮伴讀時,身側伺候的宮女昭陽,也是先皇後的耳目,大公主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