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容一直到晚上才紅著眼睛回了來,眾人看她的麵色,就曉得和冬子的事情還是沒有說通,也怕惹她難過,全守著默契隻閉口不提這一茬,隻當從不曉得有這麼一回事情罷了。
好在婉容心情低落了兩天,很快便自己收拾振作了起來,在人前也全是沒事人一般,撞見傅恒身後的冬子,還能好不介懷地說上幾句話。眾人都當她是想開了,漸漸地也沒那般著緊在意,唯有冬子,回回見了她,癡癡盯著瞧了不說,遇著沒人的時候,總想法子要再勸說幾回。
婉容忍了幾次,見他竟還是拎不清犯渾來糾纏,當場冷笑道,“你叫我別守了規矩嫁進你家來,那太太屋裏的素霞怎麼辦?你連自己的婚事都做不成主,叫我嫁你,卻是給你做小?我沒那麼賤!”
冬子教她堵得全無話說,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心裏曉得這次真是毫無轉圜了,一時落下幾滴男兒淚來,怔怔地看著婉容漸漸走遠,再不好追。
自從這一次後,冬子也算是徹底死了心,再不做了妄想。倒是潘子,還耐心攢著月錢,存夠了便去買副首飾,路上撞見穆氏便往她身上扔,扔完也學她一樣撒腿就跑。穆氏過後又得尋了法子還她,一來二去的,哪個不在背地裏當作個笑話來講,到後頭連著徐明薇都知道了,聽了也是笑著勸穆氏,說潘子看著算是個好的,若是能看得上眼,自己也替她出嫁妝體麵嫁了。
穆氏同平日一樣冷著一張臉,誰也瞧不出她心裏到底是一番什麼心思,說的多了,眾人也覺著沒趣,任憑他們兩個你扔來我扔去的,漸漸的竟也都看習慣了,不以為奇。
除去這兩樁,傅恒和徐明薇借住在徐家,成日裏看書賞花,請了房師傅和段雲平一同搖琴下棋,再陪陪嬌嬌玩樂,逗逗貓逗逗狗的,徐太太和吳主簿家的也經常過來相陪著坐坐,日子也算是平靜悠閑。
倒是二姐姐徐明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忽然間忙了起來,不是汪家的請了賞花,就是王家的請了品茗,名頭都起得十分高雅清貴,徐明薇事後稍微一打聽,其實也不過是租個小船過湖心看荷花,聽聽戲曲罷了。一開始她心裏還奇怪,像徐明茉這樣自傲的人,竟也有耐心陪著這些沒有品階的鄉紳太太們交際,過後聽了徐太太的笑話,才曉得原來這些人家都以為徐明茉還是寧伯府的奶奶,所以全棄了在知州跟前“失寵”的傅恒,拚著命地來巴結了徐明茉。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也怪不得她們這樣。隻不過打錯了算盤,注定是要一場空罷了。”徐明薇晚間同傅恒玩笑著說起這事,又點評道,“我說難怪二姐姐這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肯紆尊降貴同汪太太她們一起進出起坐,原來還是想著那樣被人巴結討好的滋味。隻怕日後這事情一捅破,頭一個受不來的又是她。”
傅恒正打濕了手巾擦汗,回頭說道,“這個也是她自找的,見識過一回,以後或許性子也能收斂些,你便不要管,多說也是無益。萬一後頭事情捅破了,她反過來還要疑心是你看著眼熱,背地裏暗暗做鬼,教她下不來台哩。”
徐明薇想起徐明茉定親那一回,自己不是也勸過她的?隻不過徐明茉一心向著榮華富貴,把自己一番真心實意當作驢肝肺,回頭還推了她一把,摔了個結結實實,全落不得好處罷了。前事不忘,有這教訓橫在眼前,她是吃飽了撐著才去惹人討厭,隻盼著到時候徐明茉不要發瘋,叫她難做就好。
說過這事,傅恒解了清涼,也有了精神說話,“那徐家送來的奶娘你看著可還好?今兒收到信,說是兩個蘭娘子的船已經到京口了,想來是不會有失,也同你知會一聲,免得心裏還惦記著。”
徐明薇歎口氣,說道,“原本用著好好的,若不是有上回那亂子,我也不想連人大著肚子也要趕了回去。說起來還是小蘭娘子躲懶,做事不夠細心……”
送了人走是傅恒的意思,聽徐明薇言語裏還有些自責,他笑道,“她大著肚子,心裏總還是想著自己家中的,趁著有人回去,順帶送了走豈不是正好?你且寬心,她心裏也明白著,信裏還感戴你的恩情,問嬌嬌好哩。那個小蘭娘子送回去才是正好,一路上隻嘴碎個不停,全沒自己半分錯,隻是大蘭娘子不做事,拖累了她哩。”
“這樣的性子,的確是送走了好。”徐明薇點點頭,心裏不無失望,說到底,還是自己屋裏規矩太鬆,才縱得下人如此劣性。一時又覺著對不起傅恒,原本這些都該是她的事情,眼下卻全是傅恒在操心。
傅恒看出她的幾分臉色,柔聲說道,“我一縣都管得,區區後宅,也不過探囊取物一般罷了。”
徐明薇朝他笑笑,兩人就此和衣睡下,一夜無話。
且說徐明薇叫婉容爹爹打聽的事情,過了這麼些日子總算是有了回音。雖說婉容自己也不曉得她爹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隻同徐明薇應諾道,“奴的爹爹來送信時,信誓旦旦地說這裏頭說的事情全是真的,他敢拿自己人頭來保,叫奴千萬要同奶奶轉告了,一字都不好落下。”
一時說完,婉容自己心裏也做不得真,隻忐忑道,“奴爹爹那樣的賭鬼性子,漫天的謊話也同吃飯喝水一般稀疏平常,信不信得過,奶奶且看了信,再做決議。”
徐明薇曉得她是半點看不上自己那賭鬼爹爹,點頭說道,“我理會得,你先出去,守了門別叫人進來。”
婉容聽話去了。徐明薇心底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拆了信一看,裏頭分明是徐明梅的親筆書信,拿著信紙的手便是一顫,連忙捧著一字一句地仔細看了。
原來早在一個月前,天順帝便重病不起,朝政一直由三個皇子,齊王,秦王和燕王一同代理,楊閣老和徐閣老共議,消息隻瞞得緊緊的,隻說天順帝煉丹閉關,才有此策。修仙問道之事,到底失了些光彩,因此朝中大臣也閉口不提,世人也才不知罷了。
開始也全無異象,三個皇子雖說各有異心,勢成三足鼎立,也能相互製衡,再有兩個閣老從中把握著局政,朝中諸事也是井井有條,比著天順帝在朝理政時也差不了多少。
但半個月前,幾道聖旨忽地連迭而出,先是榮尊了傅宏博等武將護國公,毅勇侯等虛製,幹脆利落地收回了京城附近的禁軍兵權。又有邊線撤防減兵等一幹旨意發往北狄邊界守軍處,毛將軍等人雖是心有不甘,但為著忠君之心,也不敢另有造次,如今減裁下的二十多萬兵力正全速調往涼州等地,做屯軍之用……這半個月京城局勢動蕩起伏,秦王雖有異議,但在齊王和燕王的齊力打壓之下,便是有徐閣老在後推持,也是回天無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齊王高舉著“內傳聖旨”,將北狄邊界綿延三百裏疆線赤(裸)裸地曝露在北狄蠻子的眼皮子底下。
徐明梅在信的末尾歎道,“英韶擔心,皇上隻怕是已經凶多吉少,如今他也是懊悔不已。如果當初沒有拿住了傅寧慧從二公主處得來的迷迭香,懇請皇上重視先皇後病死一案,齊王或許還沒有這絕地死戰之舉。我觀眼下之朝政,隻怕我肚子裏懷的桐兒,是沒有能見天日的一天了。秦王府也有所製,前後門都教人看管嚴實了,眼看著我這平兒是注定要跟著我同生死,你見著這信,若是不幸日後真一語成讖,咱們家裏自然少不了也受一回清算,你離得遠,又是外嫁女,也不比我……往後清明時候,記得替我兩個孩子立個八字牌位,好歹受些人間香火,下輩子不要再托生到這樣人家,安安生生過一輩子便好……”
一封信看完,徐明薇已是淚眼朦朧,落下的幾滴眼淚早將信上字跡化開,她又是不信,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卻是白紙黑字,全瞞不過自己罷了。
人間一回堆錦,到頭來卻不過是黃粱一夢,全是一場空不成?徐明薇細細嚼著徐明梅的最後一段交代,更是悲從心來。這半個多月京城的動蕩,已有亡國之象,六姐姐心裏定然是十分清楚,不然也不會作此悲音。可她一介深閨弱女,在這滅頂狂潮之前,也不過是溺水沉浮的螻蟻一般,家族生,她生;家族滅,她滅。
哭過一回,她也漸漸冷靜下來,將徐明梅的信好生拿箱子鎖了,隻等傅恒回來,再同他細瞧。雖說在此危急之前,傅恒不過一小小縣令,也做不得什麼,也或許早從秦王那兒了解了底細,但一想到能有個人分擔了,徐明薇總覺得心裏更踏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