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公子歸最近的那個人生得五大三粗,他扭了扭水桶樣的腰,回眸對身後的眾人使了個眼色,他們便齊齊地對著公子歸拜了一拜。
“見過公子。”
動作機械整齊劃一,異口同聲,一看就是商量好的。
一群人低下了頭,單單隻有我還傻愣愣地站著,一見此景也跟著俯身作揖,但還是比其他人慢了一拍。
公子歸抬眸,眼角的餘光跟我那躲閃著的目光相遇,臉頰泛上一片灼熱,仿佛有電光在我們之間彙聚、彙聚。
——他不會是注意到我了吧?
“各位不必拘禮。”
他抬手示意大家起身,我就在一個犄角旮旯裏麵跟隨著眾人直起了腰,順便往前麵一名壯漢身後挪了幾步,好讓自己消失在公子歸的視野裏麵。
然而越是閃躲,那公子歸偏偏往我這邊看過來,鷹隼般的眼眸盯緊了那壯漢,大抵是他的目光太有穿透力,隔著一堵肉牆,我甚至都能夠感受到那股灼熱的氣息。
明明公子歸一句話都沒說,那梔柚姑娘卻像他肚子裏的蛔蟲似的,毫不費力地穿越了眾人,徑直飄到了我跟前,麵無表情地說:“寧姑娘請入座。”
登時各種羨慕嫉妒恨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四周溫度蹭蹭蹭升了上來,我頓覺自己像極了一塊正在燃燒的木炭,在燒焦之前趕忙從壯漢身後閃過去,問:“我該……”
我該坐在哪兒?
話未完,梔柚就跟沒聽見似的,徑自轉過身去,緩慢地飄了起來,看來是在為我引路。
她的淡青色衣擺從地上滑過,我始終低著頭,盯著那繡著純白花紋的青色衣衫發呆。
直至,一抹微紅落在視線之內,我微微怔愣,眾目睽睽之下,我居然在梔柚的牽引下和公子歸相對而立!
對那麼些人確是殊榮,但於我……隻能僵硬地對梔柚笑了笑,明知故問:“姑娘,我應該……”
“坐這兒。”
梔柚漠然地揚起她那玉蔥一般的手指,對著公子歸旁邊的位置輕輕一指,依然麵無表情。
我的心髒像是被灌上了重重的鉛,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下那妖嬈的容顏,心說哥啊,你能不能不把我推到風口浪尖之上啊,這些人在第三輪可都是我的對手,如此豈不是在為我樹敵?
“這位是在下的故人,請各位不要見怪。請入席。”
連故人這戲碼都出來了,越來越懷疑他是紀乾樓……
同樣的高調,同樣的故意,可偏偏紀乾樓身上的妖孽氣息沒有這麼重。
他抬手,殷紅衣袂從我腕部掃過,紅色,這紅色……
紀乾樓當日與我一同闖地宮,著的就是一身殷紅衣裳!
公子歸在此,便沒有人敢多言,因而這頓飯吃的很是沉悶,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問問他是不是紀乾樓,可那種令人窒息的安靜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喉嚨邊上的話咽了下去。
不多時便是有人受不住這壓抑的氣氛,忙不迭的找了個理由離開了,半個時辰之後,就隻剩下了我、公子歸,還有梔柚。
我尷尬地嚼著一根青菜,一眼瞥見梔柚那冷冽的小眼神兒,我慌忙縮回了腦袋,飛速地撂下玉筷子,雙手交叉著開始發呆。
“吃完了?”
公子歸對梔柚使了個眼色,她便是麵無表情地收拾碗筷,除了當初她維護公子歸的時候,這姑娘完全就是一個披了張人皮的木偶。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公子歸方才那個問題,隨後醞釀了許久的那句話赫然出口:“聽風閣的公子歸,知萬物之聲,曉世人之秘,你真當我不知你是誰麼?”
他悠然地倚著椅背,修長的手指托著腮,深邃的眼眸含情脈脈魅惑眾生,任何人和他對視,三魂七魄仿佛能被抽走一般。他斂了袖角,層層衣袂流瀉下來,鋪成了一道妖嬈的風景。
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再問一遍的時候,那雙薄情的唇忽然間微微張開,調侃似的話語噴灑在空中:“看來在下給姑娘留的蛛絲馬跡足夠了?”
這玩世不恭的語氣,竟像極了最初相見之時,他手捧折扇彬彬有禮地自報家門:“在下紀乾樓。”
若他當真是紀師兄,那麼他的折命扇……
我瞧了梔柚姑娘一眼,那淡青色的衣袂從陰暗處掃過,和曾經那扇葉流溢出來的光澤如出一轍。
“梔柚就是折命扇幻化而成的吧?”
仙術大會第二輪那天,分明是公子歸一個人乘著比翼鳥而來,當他落地才出現了梔柚的影子,難不成那梔柚是憑空冒出來的?
公子歸忽而嗬嗬笑了起來,甚瀟灑地打了個響指,梔柚不知從什麼地方幽幽地飄了過來,恭恭敬敬地行禮:“公子。”
公子歸將雙手緩緩合攏,登時有淡青色煙靄從四麵八方飄過來,漸漸地將梔柚包圍。“啪!”十分輕微的爆裂聲過後,濃重的煙靄四散而去,便有一把折扇被公子歸握在手心了。
“我這姑娘如何?”
他挑了挑眉梢,“嘩”的一聲將折扇打開,空白扇葉遮住了半邊臉龐,但他身上透露出來的那種桀驁不馴一如當年。
我湊過去盯緊了他,將那白玉一般的麵龐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淡眉輕掃,鳳眸勾魂,鼻梁高挺,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就連那唇瓣還是一樣的單薄如刀刻,此番看來仍是那麼薄情。
可這張臉,確乎不是紀乾樓的模樣。
於是我笑了:“姑娘倒是不錯,不過恐怕不是你想要的吧?公子歸,此番來烏陵城,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本是一番玩笑話,哪知在我即將直起身的刹那,溫熱的掌心覆上了我的手腕,公子歸那妖孽的臉龐忽然間拉了下來,幾許陰森籠上眉心:“當然是來找寧家姑娘的。”
“別鬧!師兄你當初被青蘇抓走,之後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話說出口,腦袋裏麵靈光一閃,我忽然間明白當時青蘇為何要抓他了——公子歸聽天下,青蘇自然是看穿了他的身份,想要從他那裏探聽什麼消息。
這也可以解釋另外一件事情,即他探聽到了陸臨和段西河的對話,從而知曉了陸臨的真實身份。也難怪他會提前知曉沈笑要取他性命,故而才會在地宮的必經之路等我,跟我一起去了地宮。
知萬物之聲,曉世人之秘。
公子歸果真是名不虛傳。
此時的公子歸卻是一改那嚴肅的表情,又恢複了紀乾樓特有的調侃味道。
他說:“區區一個青蘇又如何能困得住我?不過是為了知曉其餘兩顆內丹而已,跪下求我便可……真是搞不懂,非要大動幹戈,可惜啊,連累了整座織歲山,把公子我的清修之地都給破壞了。掃興啊掃興!”
內丹?青蘇是想要知道內丹的下落?
“你所說那東西,莫不是……寧家內丹?”
“不錯!”
他回答的倒是幹脆,卻也讓我的心涼了半截。
我本身是寧家人,肯定是青蘇的目標之一,她現如今不動手不過是因為我體內還沒有生長出內丹,一旦修為達到一定程度,靈氣滋生了內丹,那麼我的下場就和那天殞命的所有寧家人一模一樣。
不過這也說明了,當年那件事情青蘇確實有所參與,楊澹並沒有欺騙我。
“那時候我不過一時疏忽,才讓青蘇鑽了空子把我弄到了結界之內,她不自量力,非要跟我大打出手,我隻得將她打成重傷,又過來烏陵城湊湊這仙術大會的熱鬧咯。”
紀乾樓說的是眉飛色舞,恨不得詳細地描述一下他是如何打敗青蘇的,但就在我白了他一眼過後,他忽然間停下了動作,折扇一打又是悠悠然地倚著椅背:“你就沒想過,陸臨接近你是為了寧家內丹?”
溫度瞬時下降了些許,像是陸臨的憤怒穿透了空氣襲來,凍結了整個空間。
嗬氣成冰。
我揉了揉胳膊上麵起來的雞皮疙瘩,打了個嗬欠幹巴巴地說:“啊,怎麼可能?陸臨因為我在碧辰海被冰封千年,如今過來為我做那麼多事情,就隻是為了拿一顆寧家內丹,那他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吧?”
“他不僅因為你冰封千年,還為你屠盡了一座城。”紀乾樓啞然失笑,“不過接近你的確是為了寧家內丹。”
提及陸臨,這段時間以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待他,甚至覺得我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會讓他多想,而且他那個未婚妻……
真是夠了。
還要這樣糾纏到什麼時候呢。
幽暗的樓閣裏,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迅速地轉移了話題:“那師兄你來烏陵城,是因為什麼?”
“師妹不是都說出來了麼,本公子來烏陵城自然是找姑娘的,順便收拾收拾那個青蘇。”
我笑:“師兄當真看上了一位姑娘?”
“那還有假?”有咕嘟咕嘟的聲音傳來,紀乾樓往某個方向瞧了一眼,喃喃道,“酒溫好了,今夜,你不走了吧?”
他再一次戳中了我的心懷。
我此刻想要逃避,而他相邀,又提供了一個如此隱蔽的場所,我隻能說:“故人相見,哪有不一醉方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