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過隻有一年時光。”
未亡人啊。
你可知什麼是未亡人？她愛的人若不要她了，她活著就如同死了，一顆心漸漸腐朽，身子漸漸僵硬，但她還活著，卻再不能走，不能看，不能說，不能聽，不能笑。
人們以為她死了，將她葬了，她就躺在棺材裏，日複一日看著那個黑漆漆的小空間，空氣一點點消失，她開始窒息，開始懷念，然後真正地死去。
安如霜坐在馬車裏，她麵色慘白，想著顧婆婆那一張灰敗的臉，不由裹進了鬥篷，打了個寒顫。
小桃皺皺眉頭，又將車門拉緊了，將車簾子也塞得密不透風，但大小姐卻還是在顫抖著。
紅玉也將所有應急的衣裳都披到了安如霜的身上，卻好似半點不頂用，好像外頭冰涼的雨水不是澆在她的衣裳上，而是順著她的骨頭縫滲進去，火也烤不出來一般。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看到了對方麵上的焦灼。
大小姐回來之後，便是如此模樣，將自己裹得緊緊地，隻說了一聲‘回去’，便坐在車上這樣發抖，任誰再問，卻也不說話了。
葉成誌也說不清她怎會如此，隻是猜測女子身子本就偏弱，大致便是在那冰室之中受了寒，囑咐紅玉回頭給大小姐熬些紅糖薑茶驅驅寒，再熱乎乎地睡上一覺，應當便沒甚了。
車子急匆匆，馬兒嘶鳴著，在雨中奔跑著，約莫因著今日大雨，街上也並沒有多少人，一路順當的很，很快便到了安府。
葉成誌想要借一套蓑衣鬥笠回東大街去，紅玉讓小桃先扶著大小姐回了流溪閣，轉而皺著眉斥責他：“如今小姐看著不好，你不在此處照看著，還要去那鬼地方作甚？莫不是當真想讓那黑衣賊也將你直接捉了去？”
她聽著隔壁二嬸說的話，如今想想還是心驚肉跳的，但誰成想，人人都想逃開的多事之地，這傻子竟還當真傻乎乎地撞過去！
葉成誌被她數落地蔫頭耷腦的，看看安如霜的背影，又轉頭瞧了一眼連綿的雨幕，這才點點頭道：“好罷，我在這處守著大小姐，不管怎麼說，大小姐是為了師父才會如此……”
如此說著，又想起了他不知所蹤的師父，不由長歎一聲。
紅玉瞧他這幅蔫蔫兒的樣子心中便來氣，抬腳便往流溪閣去了，葉成誌在後頭連忙跟上去，嘴裏問著：“我今日宿在何處……”之類的。
流溪閣是個極為雅致漂亮的院子。
但最漂亮的時候，還是此時的流溪閣，雨到此時已然小了些，流溪閣被之前的大雨衝刷地煥然一新，假山也深沉了幾許，小小湖泊之中漲了幾分，一條又一條斑斕的魚兒在水麵上撒著歡兒，圓圓的嘴巴鼓著一個個水泡，看著逗趣的很。
但這樣的一切，安如霜便好似視而不見，不，好似世界都不在她的眼睛裏。
過小橋時，趙小桃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安如霜，生怕她這幅不經心的模樣再摔了，待這大小姐全須全尾地進了屋，趙小桃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不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將心放下來。
銀子看著濕漉漉的大小姐不由輕呼一聲，直喚著：“小姐，這是怎麼弄得呀？”她的手觸及安如霜，隻覺得好似寒冰一樣的溫度讓銀子心中一驚。
一邊連忙去拿了幹淨的帕子給安如霜將發髻擦幹，又在櫃子裏頭尋了全套的衣裳給大小姐換上，緊張兮兮地，將一件過冬用的兔毛鬥篷都拿了出來。
趁著這功夫，趙小桃去灌了個湯婆子，外頭套上了精致的兔毛套子，塞在大小姐的冰冷的手裏。
而紅玉便早早地拉著葉成誌去煮薑湯了。
安如霜裹得這樣嚴嚴實實，懷中也緊緊抱著那湯婆子，小臉幾乎隱沒在毛茸茸的兔毛之中，卻比那潔白的兔毛還要白上幾分，看上去沒半點血色。
她眼前仍還回蕩著洛曲的臉，耳中回蕩著她的笑，她的話，好似是脫不開的夢魘一般，緊緊纏繞著她，汲取她最後的一絲熱量，洛曲要讓她，漸漸地，像死人一樣冰冷，看著自己下葬。
安如霜不由想，她究竟和這個洛曲有什麼仇恨呢，她又為何要幫扁問呢？不幫扁問，她便不會知道洛曲，便不會落到現在這個淒慘的地步……
但她思來想去，做出這些事，她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
如今不過是兩個自私的人撞到了一起，倒是當真妙的很。
她慘白的唇微微勾起了幾分，帶著濃濃的諷刺意味兒，心中想著，既然是未亡人，那她便看看，究竟有誰，能將一個已然死過兩次的人，再次送入棺材裏！
她重活一世，卻是更惜命了幾分，一年？嗬……
許是她的力氣回來了些許，身子竟也漸漸地暖和起來，但這種暖和不過是表麵的，她卻還能覺得那股從骨頭縫中散發出來的寒意，一點點吞噬著這些溫暖。
“……小姐你就喝一口吧！”安如霜回過神來的時候，紅玉正在她麵前，手中端著一個青瓷小碗，裏頭散發著辛辣的味道，又夾雜著幾分甜味兒，直衝鼻子。
見她看過來，紅玉勸地更勤快了，紅著眼睛連連道：“小姐，葉大夫說你這是寒邪入體，定然要好好驅邪……啊驅寒的，不然，可真是容易落下病根兒！快些將這喝了吧！”
安如霜皺了皺眉，張口問道：“這是什麼？”話一出口，她才發現她的舌頭也能動了，隻是還說不太清楚，但比起那種整個人僵住的感覺確實好多了。
好像她是一個冰做的人，如今終於要化成自由的水了一般。
小桃在一邊點著熏爐，戳著裏頭的碳，臉上帶著微微汗水在那處插嘴道：“小姐你便喝了吧，你可不知道，為了這碗薑湯，紅玉費了多大的功夫，真真好似弄了個滿漢全席。”
安如霜不由輕笑一聲，伸出微微僵硬的手，將那青瓷小碗端了過來，也不知裏麵填了什麼古怪的藥材，那薑湯入口，安如霜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但抬眸便見紅玉正在一旁殷切切地瞧著，隻得閉了眼睛，似灌黃連水般，幾大口便直接咽了下去，這辛辣的味道卻直衝天靈，將她激的眼淚汪汪。
雖是如此，她仍覺得，這樣比起僵著的時候，便好似一個天堂，一個地獄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