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夜。
一艘船重整出發,正待破水而行。
一道纖瘦的身影立在船頭,攏在身上的蹙鸞華服被夜風吹得獵獵飛舞,在月色下越發顯得翩然出塵,美妙絕倫。
正因為解了發髻,三千青絲如潑墨而下,輕撫著如畫般的絕美臉龐。
不怪朱達會認錯人。
要不是徐修言是親眼看見顧文君和他妹妹,中途借了一處地方,換了身上的外衣。徐修言根本不願意相信,眼前這樣絕世無雙的仙子會是顧文君。
顧文君身形細弱抽長,腰肢小得幾乎比尋常女子還要瘦。
而他妹妹徐秀容雖然發育窈窕,但是生得高些,氣質沉穩,要是用布條收緊身材,再罩上寬鬆些的男衫,乍眼看去,是很像顧文君。
這偷梁換棟的計劃實在巧妙。
還給了徐秀容一個好機會,能接觸到顧家背後的敬王殿下。
徐秀容也是個心思剔透,有城府的,隻要他妹妹能獲得一絲契機,就能抓住機會狠狠反咬那蕭清樂一口。得了敬王殿下的一句話庇佑,也就不會被徐秀容那個老賤婦輕易拿捏了。
見徐修言在岸邊怔怔不語,眼睛出神,顧文君以為他是擔心逃出生天的妹妹,抿了下嘴角,啟唇開口。
“放心,隻要你妹妹按我教的話,去說,敬王即便為了懲治蕭清樂,也會保住她的命。”
還是顧文君的聲音,清柔不失利落,不會有錯。
可徐修言根本無法認真聽話裏在說什麼。
隻是眼睛也不眨地盯著那張紅豔朱唇,不點自紅,暈染如落筆朱砂一般,嬌豔欲滴。此時隻是正一張一合地翕動說話,也仿佛起舞般不斷吸引著徐修言的視線。
一雙美眸,微闔時便是兩勾峨眉下弦月,慵懶之間便能帶走人的三魂六魄,睜起時便是兩輪灼豔昆侖紅日,明媚之中更能攝去人的七情六欲。
明明那件長裙外袍,前一刻還穿在他妹妹徐秀容身上,染了塵土汙垢,惡了地牢血味,好不狼狽。可為何換在顧文君身上,卻隻剩下美。
想來塵世間,凡人的俗家衣物,神祇來穿也就成了不凡仙衣。
白日仙,夜間魔。
徐修言看呆了。
今夜他隻是一個被失了魂奪了魄的男子。為了演得逼真,徐修言是一路抱著顧文君離開顧家的。
懷裏那纖細溫軟的觸感,還有清淡幽然的淺香,徐修言一輩子都忘不了。
從此眼裏心裏,都隻有一個女裝的顧文君了。
再也容不下別的。
“好了,就送到這裏吧,船等會就要開了,你先回去吧。”顧文君這句話,終於將徐修言從漫長而難以自抑的驚豔之中喚醒。
“不!”
他來不及思考,就先下意識地反駁。
自知失言,徐修言惱地搖頭,慌亂解釋:“你一個人坐船連夜走,怎麼安全?我還是先陪你去京城,等之後阿武他們趕到了再回來,反正我考完鄉試,也是要回文山書院的。”
顧文君蹙眉,直接拒絕:“要是你離開,你妹妹怎麼辦?雖然用敬王對付蕭清樂的法子應該不會出錯,但還是需要你幫襯她。”
船家從船廂裏探出頭,打了個哈欠。
“這位小姐,你到底走不走啦?”
本就是晚歸後,在停靠時被突然攔截下來的,船家困倦不已。要不是看在這兩人出手闊綽,船家真的不想接這活。
顧文君沒有反駁船家叫她“小姐”,現在她本來就是女子打扮。
既然已經喬裝,那就這樣下去。
也方便她隱藏身份。
徐修言立即厲了神色,沉聲警告:“船家,我是司衙之子,徐家嫡少爺徐修言。你在江東岸邊討生活,一定住在江東郡吧。倘若你沒把這位客人安全送到,或者路上有半分差池——人少了一根頭發,我就讓你全家都活不下去!”
他是怕船家在路上對顧文君生出什麼歹念,或者怠慢顧文君,提前敲打一番。
這樣的威脅,徐修言說得出當然做得到。
徐家雖然因為親爹荒唐,有些沒落,但畢竟根基深厚在江東很有名望。
而徐修言本來也就不是個好人,說起來害人的手段也是不眨眼睛。
“啊,徐少爺饒命!”
那船家聞言色變,整個人一激靈,徹底從疲憊中醒了,再也不敢掉以輕心地敷衍。
顧文君移眼瞥了徐修言,隨後對船家輕柔一笑。
“不用緊張,隻要送我一段路,路上我的護衛和丫鬟會趕來的。事情完成,我也一定會重重賞賜你的。”
徐修言用狠的,顧文君便懷柔。
船家不自覺地向顧文君靠攏,對比船下的公子,心裏對船上的貴客更為親近。
看那下等人得了一個笑,徐修言有些嫉恨,“對這種人,你不必這麼客氣。”
顧瑾離開,徐修言便是文山書院裏反對顧文君勢力中,最大的領頭人物。
他們明裏暗裏交手過數次,顧文君受過徐修言不少絆子,當然清楚他是個什麼德行的人。她不願多說,隻是留下話。
“徐修言,你別忘了,你和你妹妹答應過我的事情。這次保下命,一定要為我在顧家找到十六年前那件事情的線索,還要為我監視顧家的動向。”
她也不是軟柿子,並不一味說好話:“你回去告訴徐秀容,我不止一次幫過她了,要是這次她再反悔猶豫不決,我就親自動手了!我的手段,也許沒有蕭清樂那麼狠辣,但是一定能讓徐秀容恨不得死在蕭清樂手裏。”
這是個狠話。
要是男裝的顧文君敢對他妹妹大放厥詞,徐修言一定懷恨在心,要人後悔!
可偏偏這人現在穿了秀容的華服衣裙,頂著比秀容還要迷人的絕色姿容,徐修言心都軟成了汪洋的江湖,哪裏說得出一個“不”字。
“好!”
他答應,這次無比認真,毫不作偽。
隻是腦海心中都空落落的,為什麼——顧文君不真的是女子?
徐修言倒是怨恨顧瑾,怎麼偏告出一個真假身份的官司,給了他一個顧文君是女兒身的幻想。
千挽萬留,無論徐修言再怎麼舍不得,船還是動了。
時間不等人。
顧文君要趕回京城,就絕不會拖。
她決定做得果斷,走也幹脆。
頭也不回地留下一個癡癡凝望的徐修言在岸上望著她離去。
“小姐,那徐少爺一定是愛極了您吧。”船家劃開槳的時候插了一句嘴,討好地笑笑。小船在江麵緩緩行駛而出,速度從慢漸到快。
顧文君先是一愣,船家這句話讓她突然得了靈光,恍然大悟,終於明白。
難怪,徐修言竟然會這麼聽話!
她隻顧著思考其他,落了這個問題。
昔日的敵人,竟然拜倒在她女裝模樣的石榴裙下。換做誰都要得意張揚了,顧文君卻皺著眉略帶愁緒,這也是個大問題,不妥帖處理,說不定就會惹出麻煩。
年歲過去,馬上她就要十七了,越是長大,她女性的特質隻會越來越明顯。顧文君是怕會越來越裝不下去。
是男還是女,是真還是假?
隱瞞身份的威脅始終是把懸在心頭的劍,顧文君如履鋼絲,隻能小心再小心。
深夜的江一片寂靜,隻有一艘船在水麵上行駛。
又一縷夜風襲來,顧文君收緊身上的裙袍,迎風傾聽船槳劃水的聲音,有助於理清思緒,在靜夜裏思索接下來的路。
“嗯?”
突然,顧文君意識到。
這是不是太安靜了一些?
本是夏夜,偌大的江東水岸,竟然連蟲鳴都沒有嗎?
船行了半刻鍾,還沒有開出很遠呢,速度還沒完全快起來,但這破水蕩開的波紋,是不是過大了些?
靜到不安的空氣裏浮動著一絲怪異的凝重,壓得顧文君呼吸急促,臉色緊張。
“船家,停船!”
可是顧文君叫得還是晚了。
船家頓住,用力地拿船槳使勁一劃,想要抵住慣性改了船隻往前的方向。
但船可不會那麼輕易地聽話,還是向前飄了一段。
多出的那一點距離,就像是越過了某種死亡警戒線,“刺啦——”有什麼緊緊繃著的東西應聲斷裂了,顧文君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轟!”
水底下藏著的可怖存在連聲破江而出!
漸出的水花直接撒在顧文君身上,濕了她一身的衣裙。那江水竟然也能使得暗器一般,疾射而出,就猶如落石砸在身上,覺得鈍痛。
船劇烈一晃。
顧文君被水掀了滿身,更是站不住,直接跌落摔在船板上。
那船家驚呼大叫,扔開船槳就要撲過來:“小姐!”
“顧文君!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作弄敬王殿下!”數道帶著冰冷殺機的聲音同時響起:“敬王殿下準許你在江東考慮,可沒有讓你回京!”
是蕭寧晟!
顧文君心神劇震。
她還是低估敬王了,以為他隻會派人盯梢。
可是既然她在蕭寧晟的拉攏麵前遲疑了,蕭寧晟又怎麼會給顧文君鑽空子的機會,早就在返京的路上提前安插了釘子,隻要發現顧文君,就直接殺了她。
無論是水路,還是陸路,顧文君要走,就隻有永遠留在江東這一個結果。
不是活著為他效命,就是死了增個遺憾。
“你以為你換成女人打扮,就能瞞天過海嗎?顧文君,你敢欺騙敬王殿下,就拿你的命來告罪吧!”
聲音從四麵八方襲來,刀光劍影在水色中發出陰氣森森的寒芒,直逼顧文君眼前。
這些人是早就安排好的,沿路盯梢每一艘離開江東的船。
他們並不知道徐秀容的事,但不妨礙他們認出顧文君女裝下的臉!她喬了裝卻沒有易容,自然騙不過受過專門訓練的暗衛們。
蕭寧晟提前下過令。
格殺勿論!
這就夠了。
第一把劍尖已經刺到顧文君的喉前,隻需再前進一寸,就可以要了顧文君的命,她卻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就地一滾,翻到另一側。
然而另一把劍光就又從那側襲來,顧文君拿胳臂擋,被劃破一道深深的血痕。
血濺白刃。
“唔!”
顧文君痛得出聲,刺痛讓她的大腦更清醒了,她看到夜色裏三道矯健身影,還有一個早就被打昏過去的船家。
她清楚地知道,除非有奇跡發生,否則,她手無寸鐵加上身體孱弱,根本不可能在敬王追殺中活下來。
“難道,就到這裏嗎?我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做完?我娘親、顧家……”
這還是第一次顧文君都覺得如此絕望。
“還有陛下……我答應陛下,會幫他的。”她腦海裏迷迷糊糊地浮現出蕭允煜的臉,銳利俊美,鋒芒畢露,比起敬王的冷清寡情,他完全藏不住戾氣。
確實還是個年輕的皇帝。
還很需要她。
然而第三把劍又刺過來,她已經避不開了。那劍也一刻不頓毫不留情地捅進了顧文君的胸口,染得那件蹙鸞華服印出一朵豔麗的血色花。
就在那劍要刺得更深時,進入心肺一刹那,一個人影飛鳥般掠水而至,連擊三下,逼退顧文君身前的殺手。
一身長衫及地,落步無聲。
“誰?”
又一番激烈的打鬥過去,顧文君卻提不起氣力去看了。
顧文君眼睛睜了又睜,想要看清楚那個人的模樣,卻疲乏至極,無論如何都看不仔細。
有人俯身下來,要解她身上的衣物,“不!”
“你受傷了,我要幫你看一看。”
“滾開,別碰我!”
顧文君用著僅剩的力氣緊緊捏住外袍,無論如何也不鬆手,“不能暴露女兒身!”是她最後的念頭。
然後她隻聽得一道中年男聲附耳低歎。
“好了,沒事了,文君,我知道你是女子。我叫穀向天,是你娘親的故人,我是個大夫,你不用怕。”
陛下和敬王都在找的那個神醫穀向天——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