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管賬先生

六月十九,杭州。

莫淩恒與東方陵踏進杭州城,均從胸腔裏重重呼出一口氣。烈陽高懸,熾熱灼烤著二人,層層衣衫包裹,烘出一身熱汗。莫淩恒雙眼通紅,眉頭緊鎖,精神高度集中了數日,一旦放鬆,鋪天倦意席卷而來。

莫淩恒腳步虛浮,視界搖晃模糊,頭上頂了千斤重物一般,身子一歪,被東方陵扯著胳膊拽到懷裏。莫淩恒雙眼緊閉,緊擰了幾日的眉頭舒展,腦袋靠在東方陵肩窩,兩頰通紅,不知是中暑了還是困極了。

東方陵本想喚醒莫淩恒,可熾熱的鼻息灌進領口,難得身子放軟,毫無防備的模樣看在東方陵眼裏,鬼使神差般,心頭一軟。

晌午正是酒樓生意最盛之時,恰巧趕上西湖香會,人流熙攘擁擠,各州來朝拜之人將妙仙樓正對著西湖門前這條路堵得嚴嚴實實,人流從不算窄小的正門湧入湧出,座無虛席,甚至有些人就坐在門口台階上,手裏端著碗盤,吃相粗魯,隻為充饑。

雕花門欄被擠得吱呀亂響,下一秒就要搖晃下來一般,上下樓梯的咚咚腳步皆被吵嚷之聲吞沒殆盡。唯獨櫃台後不動如山,四平八穩地坐著一位須發灰白的老人,一身素淨藏青長袍,眯著眼睛,手裏算盤打得啪啪作響。

五根如同枯木的手指在算盤上迅捷如飛,撥弄玉珠,格外嫻熟。承德眼也不抬,隻朝眼前結賬之人道了個數“一兩二貫。”櫃台前那人熱得額頭滿是豆大汗珠,後麵趕著結賬的推搡不止,擁著他半個身子探到櫃台上。

承德收了那人拍在台麵上的銀子,收進櫃台抽屜裏,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讓後一個人聽見“下一個。”

啪嚓一聲脆響,緊接著一陣哄嚷,人叢之中騰出一小塊空地,眾人視線皆集中於那處,承德眼皮動都沒動,伸手摸去櫃台銀錢,自顧自地理著帳本,壓根不管那邊發生了什麼。

上菜小二摔了碟子,那桌客人大聲謾罵,言辭低俗不堪入耳。旁邊幾桌挨得極近,方才看到這小二明明是被這人一腳絆倒,顯然是刻意生事。正要出言嗬斥之時,挑事那桌人兵刃出鞘,模樣凶神惡煞。

出頭之人被那視線一瞪,銀光一晃,悻悻閉嘴,遠遠看著那青年小二受人拳打腳踢。敢怒不敢言,有聲不得發的憋屈表情顯然讓生事那夥人格外受用,拳腳更不留情,那小二的慘叫哀嚎此起彼伏,聲嘶力竭讓人心頭不落忍。

妙仙樓裏吵嚷之聲逐漸消逝,隻剩那小二淒厲哀嚎,口鼻鮮血淋漓,身子蜷縮成一團不住抽搐。

承德的眼皮終於抬了起來,焦黃塌陷的臉上,歲月磨礪的深沉精明盡數聚集在那雙精光乍現,清亮褐黃的三角眼裏,承德並未站起身,客人便自動撤開了一道通路,承德的視線直直落到挑事那人臉上。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承德身上,盼著這老人能出麵解救可憐小二,可承德自始至終身子紋絲未動,微微抬起頭,朝著三樓望去。

三樓朱閣回廊,一扇門始終緊閉,黃鸝木雕花,與其餘雅間門口雕花花式相同,看著卻又格外不同。眼尖的人順著承德的視線一望,這才發現鏤空門欄之上,獨獨那一間內襯竟是金線繡竹,淺黃絲帛作底,低調華奢。

挑事那夥人身子均不自覺得僵了下,喉頭發緊,瞳孔之中迸射出熾熱視線,視線迫不及待地窺探至那門閣之後,看的卻不是精致繡品,而是那人。

那小二也被打得怕了,這幾人一分神,小二忙兩手巴著地麵爬開,試圖脫離魔爪。心底卻還對那人抱有一絲希望。

承德亦隻是朝那門望了一眼,繼續手頭的工作,聲音在清淨的酒樓裏格外刺耳“八貫。”

小二的手背之上,猛地被一隻腳踩住,使力碾磨,發出一陣令人馬骨悚然的斷裂脆響,與片刻平息過後,爆發出更加淒厲的痛嚎。

“安公子,沒想到你竟是個蛇蠍心腸的美人啊!”挑事那人見屋裏遲遲沒有動靜,不由得火氣上湧,急躁起來,下手更是沒有輕重,直把那小二折騰得口吐血沫,兩眼翻白,已沒了意識。

“年輕人,做事別太過分,小心遭報應。”承德又發一言,清脆的算盤玉珠打擊之聲停歇。那幾人見店小二已沒了玩頭,矛頭直指承德。承德那副事不關己,淡然自若的模樣與其主安然如出一轍,此刻無亞於火上澆油。

海蛟幫三天兩頭來此鬧事,承德早已看慣,他看不慣又能如何,江南生意被海蛟幫打壓至此,毫無起色,若不抓緊眼前,趁著香會之時嘮一筆,隻怕長安那位來了也無濟於事。

海蛟幫幾名壯漢片刻便衝到承德眼前,一把狠揪承德衣領,輕易將人提起。周遭一片嘩然,無怪這老人始終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原是因為雙腿齊根截斷,下袍空蕩,哪能站立?!

“糟老頭,哪輪得到你說話!”那人說著拳頭就朝承德臉上招呼過去,含著內力的拳風狠戾,隻怕沾肉之時,承德脆弱蒼老的骨骼便會碎裂塌陷,碎骨刺破眼球,貫入大腦,連帶著輕飄飄的半個身子橫飛出去,一命嗚呼。

拳頭將要貼上承德老臉的一霎,硬生生停了下來,緊接著一聲慘厲嘶嚎於耳邊炸響。挑事頭頭的整個拳頭保持著握拳的形狀,從手腕上滑脫落地,切口刁鑽,撕裂接口粘膜軟筋,圓潤白骨森然畢露。地麵磚縫兒裏釘了兩枚細不可察的針狀暗器,頂端勾起,泛著青紫光澤。

拳頭落地之時,傷口還未來得及湧出血液,可見此人出手極快,片刻後,血柱噴湧,無法扼止,那人捂著手腕斷口,一圈淡淡青黑爬上整個手臂,臉色迅速泛紫,嘴唇腫脹,眼球突出。

承德臉色微變,那人鬆開手,身子重重摔回座椅裏,神情卻還是平靜的“還不快砍下你那條手臂,想把命送在這麼?”

同行那三人聞言臉色頓變,斟酌著這老頭兒所言是否可信。可領頭這人卻等不得,咬牙閉眼,嘶聲大喊道:“砍!快砍!”

銀光一閃,整條手臂落到地上,血管裏還湧動著新鮮血液,一股一股地從參差斷口迸滲出來,酒樓裏的人方才僅是嚇得身體僵硬口不能言,現下被眼前之景駭得一窩蜂朝著門外湧。

那人踉蹌著被同行幾人架著胳膊抬了出去,拖了一路猩紅血漬,妙仙樓人去樓空,承德扶著輪椅的楠木軲轆移到門邊,插上門閂。正是開門迎客之際,活活被海蛟幫攪和得一團糟。

承德又朝樓上看了一眼,兩扇門依然緊閉,安公子怎地偏挑這個時候出去。那小二昏厥過去,趴在地上,臉上青紫腫脹,頗為狼狽。承德從懷中掏出一方瓷瓶,倒了一粒熒綠藥丸,艱難地探下上身,塞到那小二嘴裏。

承德在後門候了許久也沒有公子回來的動靜,反而是前門被人大力敲響。小二眨了眨眼睛,被叩門聲響喚醒。後門這邊也傳來細微聲響,承德轉動輪子,將後門閂打開。

小二頂著一張看不出人模樣的臉打開前門,刺目光線入眼,晃得頭腦陣陣發暈,幾名身著褐紅色衣袍,佩包銅金花玄鞘大刀,腰束朱紅穿釘帶,漆亮黑帽將鬢發一絲不苟地理於其中,露出一張張剛硬冷酷的臉孔,帽額正中一個朱紅捕字。

叩門這人一張臉如斧鑿刀刻,五官深邃周正,一舉一動都壓迫力十足,目光冷硬懾人,明明生了這麼一張陰蟄臉孔,卻也擋不住一身凜然正氣,高大的身形逆著光投下的陰影將小二瘦弱的身子籠在其中,還未開口,小二便麵露怯色,肩膀朝脖頸縮了縮。

“齊捕頭,您來了……”小二一開口扯動臉上傷口,疼得五官扭曲,卻不敢在齊逾明眼前露出痛苦難忍的模樣,脊背在齊逾明的注視下更加佝僂,頭低低地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