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打開門,竟是個陌生麵孔,俊逸英挺,眉目之中貴氣十足,氣度非凡,這種高姿態不是奢侈外物包裝出的,而是骨子裏透出來的,任何人站在其麵前都有種相形見絀,自慚形穢之感。
東方陵沉靜無波的視線打量著承德,承德也在打量他。承德終究還是屈從地垂下眼皮,心裏約麼著這人看不穿心思,摸不透脾性,與安公子如出一轍,造詣卻又遠在其之上。
不用說這鐵定是長安的那位主子了,不然怎請得動安公子親自出馬。
承德視線一轉,東方陵懷裏明顯抱著個男人,承德這雙毒眼,竟連個正臉都沒瞄到。東方陵便邁開腳步走進門去,露出身後那張似男非女的麵孔,一雙桃花美目顧盼風流,可偏偏生在這人身上。
承德跟了安然十年,比誰都了解這位生性淡薄的公子,行事波瀾不驚。身為江南第一名伶,唱腔超絕,豔冠一方,戲台上退下來的人物,哪個不是八麵玲瓏。
安公子偏偏是個例外,單憑一張波瀾不驚的冷臉,便能在官商兩道遊刃有餘,將江南商線控在手中,打理得井井有條。
足以見安公子的個人魅力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褪去華麗戲服,卸去滿麵紅妝,安然這人身上沒有一絲女氣,除卻繁華徒剩一副寒梅傲骨。安然看了一眼承德一向平整衣領上的褶皺,聲線仍悅耳不減當年,卻分毫不留唱腔痕跡“元寶沒事罷?”
承德點點頭“挨了頓揍,需得歇息幾日,不過……”誰知安然一反尋常,打斷承德“那就叫他多歇息幾天。”承德一愣,備好的說辭已到了嘴邊,沒想到安然竟撂下這麼一句話,便朝東方陵匆匆追去。
妙仙樓照往常可是一日都不可歇業的。
東方陵橫抱著莫淩恒,輕車熟路地拐入後廚小門,肩膀抵開竹片簾幕,步入大堂,腳下穩健有力,步伐大而快,將真實的情緒掩蓋無蹤,看在安然眼裏就是這麼個英明神武高大威猛的形象。
實則硬著頭皮,僵著兩條喪失知覺的胳膊強撐著臉麵,這麼抱著個男人著實吃力,尤其莫淩恒的分量還不輕。
剛進大堂,東方陵立即嗅到一股濃鬱的血腥味兒,大堂之中桌椅雜亂擁擠,幾乎占滿所有可下腳之處。門外香市盛況非凡,吵嚷一片,門內,昏暗陰森。
大堂正中矗立著三名高大男子,存在感十足,一個佝僂幹瘦的身影縮在櫃台旁邊,東方陵腳剛邁進來,為首那人視線淩厲一轉,粗糲的視線刀一般刮在東方陵身上。
東方陵與齊逾明視線於空中交彙,分明是初次相遇,卻仿若多年宿敵相見,刀光劍影,發出劈啪一陣焦響。
元寶後知後覺地伸著脖子探出腦袋,朝後廚忽然冒出這人打量過去,看到齊逾明與那高個男人的臉色,又怯怯地把脖子縮回去,身子朝櫃台後躲了躲。
安然掀開簾幕,鼻子嗅到一股腥氣,臉色大變,朝東方陵疾步走去“主子?”繞至東方陵身前,看到東方陵臉色如常方緩緩舒了口氣“恕屬下考慮不周,不過……您這暈血之症倒是好了許多。”
“無礙,樓上可有歇息之處。”東方陵眉頭緊擰,移開視線,安然再驚訝也不過是眼睛瞪大了些,可齊逾明因為職業原因而磨練得敏銳異常的眼睛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安然表情細微的變化。讓這麼個人真心實意地扯了扯嘴角都是強迫,更可況瞪眼了,這男人究竟什麼來頭。
安然又恢複漠然模樣,將東方陵帶到三樓,齊逾明視線一路勾在安然身上,安然對其恭敬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別扭刺眼。
安然徑直將東方陵引入那間房,合上門,轉身下樓,走到元寶身側,嗬斥道:“你不去歇息在這作甚。”元寶點點頭,蔫了吧唧地鑽進後廚回自己臥房。
安然站在元寶方才所站之處,兩手抄在袖筒裏,身子靠著齊腰高的櫃台,神情雖還是淡淡的,語氣卻平添了一分市井之氣“齊捕頭,妙仙樓三天兩頭勞您大駕,安某著實過意不去,本想留您與二位巡捕兄弟在此小設宴席以示謝意,不巧今日有貴客到訪,改日安某定好好謝您。”
齊逾明的眼中看不出情緒,上下打量著安然。前幾日安然還寒著的臉,今日可算得上的和顏悅色了。況且妙仙樓忍氣吞聲這麼久,著實不像安然向來的脾性。
睚眥必報,手段毒辣,安然在杭州商界的名頭可不像他的嗓子那般動聽。
直覺告訴齊逾明杭州要出大事。二位巡捕將地上的斷拳折臂拾入布袋之中,齊逾明的視線早已從安然身上不動聲色地收回,朝二雷,黑皮點了點頭。
三人每次出來辦事話都極少,二雷站起身朝安然使了個眼色,安然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看不出絲毫勉強,眼裏甚至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
黑皮也瞥了一眼安然,拾掇起辦案這套物事,齊逾明將兩個心腹手下與安然那點互動盡收眼底,也沒說什麼,眼中忽地閃過一抹寒光。
安然眼看著齊逾明正要抬腳離開之時,腳步竟朝自己邁了一步,結實長腿踏到自己身前,與自己不過一寸距離,安然皺著眉身子不動聲色地朝後退了些許。
齊逾明徑自蹲下身,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顯然並非刻意靠近安然,側著臉仔細觀察著那塊地轉,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容,有些人就是笑得難看,還不如冷著臉看著順眼。
齊逾明顯然是其中翹楚,笑起來不是一般的難看,既得意又惡劣,一張俊臉愣是能扭曲成那麼一個邪惡得沒邊的模樣,不像個捕頭,反而像個悍匪。
齊逾明伸出一隻手朝身後兩個手下招了招“拿個白帕子過來。”
二雷,黑皮麵麵相覷,他倆老爺們怎麼可能隨身帶著那玩意。兩人的視線落到了安然身上,安然從懷裏掏出一方巾帕,遞到齊逾明手裏,齊逾明也沒管是誰給的,接過便按到了血泥混雜,肮髒不堪的地上。
安然心中暗罵,齊逾明這個不識貨的東西,最上等的冰絲,就這麼糟蹋了。
齊逾明站起身,潔白巾帕已看不出本來顏色,兩根銀針隔著布料夾在指尖,安然瞳孔不自然地皺縮兩圈,直勾勾地盯著銀針頂端勾起的彎曲,事先淬毒泛出幽藍光澤。
齊逾明盯著那兩根針眼裏竟閃過一絲興奮。齊逾明將兩根銀針小心包好,遞給二雷,又看了一眼安然,一言不發地帶著兩名手下走了。
齊逾明一走安然後背滲出一層冷汗,承德剛掀開門簾,朝安然低聲道:“海蛟幫再怎麼渾也不會對自己的副舵主下手。”安然袖口現出點點銀星,看著承德眼裏添了絲無奈“這人不一定要害我,可齊逾明若是抓住我的把柄,一定不會輕易放手。”
“公子的意思是……”承德噤聲,隻因安然朝他點了點頭“此事瞞不下去,遲早要告訴他,揚州這邊絕不能垮,他心裏比誰都清楚。”
現在安然背後這位神秘的公子就那麼坐在自己麵前,東方陵還未開口,隻是看著承德,這位自詡從容,看人眼光毒辣老道的老人便露怯了。真是不一樣,簡直太不一樣了!
齊捕頭的鋒芒是顯露在外的,而眼前這人,沉穩內斂,溫文和善,嘴角總是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讓你覺得越舒服,看著越順眼,承德的脊背便愈冷,渾身發毛。
承德忽然懂了這人如何能縱橫官商兩道,就這麼一張偽裝得毫無瑕疵的人皮麵具披在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狼身上。不怕真小人明著亮槍,就怕偽君子暗裏陰招。\\u0000\\u0000\\u0000\\u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