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徹骨髓的湖水灌入耳中口中,似乎要將他最後的清醒淹沒。身體漸漸麻木,五感俱失,展昭仍強拚著一口真氣死死握著白衣的手……直到耳畔傳來滴答的水聲。
展昭的知覺慢慢恢複,才感到原來這冰涼的水滴正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臉上。他緩緩睜開雙眸,入目竟是一片黑暗。
好似出於本能,他掙紮著坐起身來向四周摸去,情急之下喚的竟是白衣的名姓。
“白兄?白兄?!”一瞬之間,竟感到一陣悚魄的恐懼席卷而來——直到手掌觸摸到了一個人的胸膛。
此時此刻,劫後餘生,他也顧不得甚麼身份禮數,隻管緊緊抱住那人雙肩,急道:“白兄,你怎麼樣?!沒事罷?!”
“哎呀呀……晚輩你要勒死前輩我啊!”
這聲音透著一絲促狹,絕不是白衣!
展昭一驚,倏然放手:“曉天星前輩……?!”
“知道是前輩還這麼大力,想我也不是這麼個想法!”
這種說話的風格,這種占人便宜的語氣,展昭更加篤定是他。
正是自己暗中請動前來幫忙的空空妙手曉天星。之前在徐德府裏以奇快身法摸了展昭傳遞消息的,也是他。
說來話長,曉天星與蔣平乃是同門,論起來,還是蔣平的師叔,隻是此人性情古怪亦正亦邪,單憑一雙空空妙手簡直是“偷”遍江湖無敵手。雖說是偷,但事後總會歸還,事主也是哭笑不得拿他毫無辦法。曉天星說話貫沒正經,又愛占人家便宜,江湖之上倒也沒人敢招惹。
曉天星目力驚人,縱使暗夜亦能視物,見展昭神情起伏,不禁促狹心起,便想逗一逗他,於是湊近說了句:“怎麼了?剛才還抱得那麼緊,這麼快就不認賬啦?”
展昭此番知曉是他來相助,心才略略放下,但頃刻間對白衣安危的擔憂再度湧起,也顧不得與曉天星敘話,竭力向四周看去,卻仍是甚麼也看不清楚,情急之下,忙忙問道:“前輩,方才與我一同落水之人,他在何處?!”
曉天星見他這般,愈發好奇:“你是說方才與你對陣打得不可開交穿白衣服戴著鬼麵具的小子?”壞就壞在他有這麼個怪癖,一旦勾起了好奇心,若不弄個清楚搞個明白,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現在好奇心起,勾得他心癢難耐。
展昭猛然握住他手腕:“正是,前輩,他在哪裏?!”
一瞬間的情感釋放,焦慮,擔憂,牽掛、期盼,竟全都噴薄而出。
曉天星自與展昭相識至今,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模樣,腦袋一轉,打定主意要“戲弄”他一番,便長歎了一聲,故作沉重道:“當時情況危急,我隻顧得上救你,哪還顧得上那個小子,更何況他還是你的對頭。”
展昭一聽這話,登時氣血上湧,卻仍硬生生咽了下去:“那他……”
曉天星此時心中已然劃了個更大的問號,方才明明還打得不可開交,怎麼這會兒竟如此關心?遂說道:“你也別著急,前輩我還算有良心,他的屍身我撈上來了,就在我身後。”
話音才落,竟然被展昭猛地推到一邊。
曉天星從未見過他這般情狀,身子趔趄,一時之間也呆住了。
眼前這個失神失態的展昭哪還是那個平淡溫和處事有度的南俠?
曉天星適才那一句,字字帶血,猶如雷擊,直擊心肺!展昭強忍不適,一陣胡亂摸索,終於觸摸到了白衣冰冷的手臂。
一時之間,曾經那種對生命消逝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痛苦再度襲上心頭,展昭顫抖著將手放到白衣鼻端,回應他的隻有一片死寂。
“白兄……”
展昭的手無力地垂下,頃刻間,所有的情緒再也壓抑不住,強提的真氣登時竄入心脈,“噗”地一口鮮血濺撒在地!
又失去了一位朋友,又是為了助他而命喪黃泉,又是這般無能為力……
自拜入官府那一刻起,他便將所有的情緒斂藏。沒人知道,他為守大義,舍棄了多少,又付出了多少。沒人知道,與白玉堂相識相惜相伴相離,彼此承擔了多少,又背負了多少。即使被斥為朝廷走狗,貪享榮華,薄情寡義,他也從不曾後悔。
可是這一刻,胸口竟痛若刀絞。想留住的,卻一個也留不住。
曉天星見他口吐鮮血,登時大驚失色,心知自己闖了大禍,連忙上前將人抱住,急聲喚道:“我怕了你了還不成麼?!他沒死,他沒死!”
“你可別有事啊,這下玩兒完啦!”曉天星趕緊撫前胸拍後背好一陣忙活。
展昭好半天才漸漸緩過來,輕聲問道:“前輩,你方才說甚麼……?”
“我說他沒死,被我封了穴道罷了,哎呀呀,本來還想開個玩笑詐一詐你,這下好,險些玩出人命來,你沒事罷?!”
展昭這才鬆了一口氣,略略調息後鬱氣漸消,輕輕搖頭道:“我無礙,隻是前輩你方才實不應該,怎能拿他人性命開玩笑?”便要向著白衣那邊靠去。
曉天星忙伸手扶住他:“你又要做甚麼?”
他心頭疑惑愈發強烈,素來沉穩之人方才不但失了冷靜竟還為“敵人”神傷吐血,實在令他好奇不已。
展昭此時顧不得理會,推開他手臂,仍是挪到白衣身邊,待摸到他濕透的衣衫,心裏竟然一痛,“煩請前輩快快解開白兄穴道。”
曉天星一愣,搖頭拒絕道:“不行!我可是看到他方才是如何對你的。解開他穴道,誰知道他又會做出甚麼事來?”
展昭見他如此,隻能說道:“前輩有所不知,方才對戰之際,那雲氣中透著古怪,是白兄救我脫困才對。他絕非前輩所想。”
曉天星見他這般,又來了勁頭:“你這左一個‘白兄’右一個‘白兄’,叫得可真親熱。我是真被你弄糊塗啦。我說展大人,你可得小心被這個‘白兄’給害了。”
展昭見他不肯,竟又求道:“這次是我虧欠於他,白兄絕非惡人,前輩信我一次。他現在身上有傷,又被封了穴道,血氣滯行,恐會危及性命。前輩——”
曉天星最受不得別人軟求,尤其是展昭如此,更令他措手不及,即刻繳械投降:“哎呀呀,算我怕了你了,你都不在乎,我還在乎個屁呀!我解,我解。”
抬手啪啪點了白衣幾處要穴,隻聽白衣低低悶哼了一聲,似是十分痛苦。
展昭連忙上前扶住他:“白兄,你怎麼樣?”離得近了,竟能嗅到濃重的血腥味兒,展昭心中一緊,顧不得多想,連忙小心翼翼地解開他衣襟。“嗤”地一聲,撕下了一截幹淨裏衣替他包紮傷口,動作卻放得輕柔至極。
曉天星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我說,你倆究竟是甚麼關係?這怎麼看都有古怪啊……當年你親手把我送進大牢,也沒見你這般歉疚。”
展昭手中未停,心緒卻已平複不少,見曉天星一味胡攪蠻纏毫無前輩形象,終是忍不住回道:“當年前輩盜取八王爺府中夜明珠,晚輩公事公辦,並無不妥。”
曉天星一瞪眼:“胡說,我那是‘借’,不是‘盜’!我看你就是對這小子放水,若是公事公辦,你就該揭開他麵具看看他的廬山真麵目再做裁斷!”
言罷抬手便要去摘白衣臉上麵具。
展昭立時攔道:“前輩不可!”
曉天星看他如此緊張,更覺奇異,“怎麼,難道你怕……?”
展昭轉頭見白衣仍未醒來,胸中也是一陣異動。
這張麵具背後究竟藏著多少無奈多少故事,他何嚐不想知道,但他更知道白衣一身堅持與執著,低聲回道:“君子不趁人之危,前輩不可如此。”
曉天星惟有無語問天:“果然是蠢阿呆……”
此時,白衣身子動了動,忽地抬手緊緊握住展昭手腕,口中喃喃道:“我,我還不能死,我要回去見他……”
展昭見他醒來,忙將人攬在懷中,喜道:“白兄,你醒了?!”
誰知白衣非但未清醒過來,竟又開始說胡話,展昭心中頓起擔憂,本想將人扶好再做計較,誰知竟被緊緊扯住手腕。唯恐傷了他,也不忍再撤回手,隻能將人攬向肩頭。
曉天星見兩人黏在一處,上前便要掰開白衣手指:“好啊!方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你二人掰開,這小子擺明了占你便宜,前輩我都還沒占過哪!”
展昭自是萬般無奈:“前輩莫再玩笑,白兄情形不對,可惜我目前真元難聚,還請前輩施以援手。”
曉天星隻好悻悻地甩開手:“要我救他?!我曉天星平生不做虧本兒的買賣,此前你求我暗探總鎮府,已然欠了我一個人情。這回又叫我救一個不相幹的人,你準備拿甚麼來換哪……?”
展昭隻覺白衣的手掌愈發潮熱,恐已真氣逆行,又知曉天星頑劣脾性,隻能無奈應道:“隻要不違公理道義,晚輩但憑前輩吩咐。”
曉天星撫掌大笑:“好,好!這話可是你說的,屆時不可後悔!”
展昭見他如此,瞬時竟有種已然將自己“賣”掉的錯覺,不過看曉天星願意施救,頓感欣慰。
曉天星扶起白衣,推掌過去,隻感白衣內力沉雄,自己所導的真元竟如泥牛入海,不禁暗暗吃驚。
片刻後,展昭感到白衣周身熱氣蒸騰,握住自己的手更加滾燙,喉間極力壓抑著痛苦,低低喚著的,似是自己的名字?!
這一瞬間的情感爆發直激得人心頭震顫,展昭似是感受到這股力量,隻有緊緊回握住他的手。
一炷香後,曉天星才緩緩撤掌,長長地籲了口氣,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見展昭攬著白衣肩頭,滿是擔憂望著自己,不爽道:“你放心,這小子內力驚人厲害得緊。前輩我險些吃不消。這回可耗費了我老人家不少內力。”
見白衣呼吸順暢,展昭才將懸緊的心放了下來。方才的一時片刻,經曆的生死劫難,竟如隔世漫長。
見展昭神情放鬆,曉天星不禁嬉笑道:“喏,人我是救了,至於救人的條件嘛,容我想想再說。”
展昭暗道了一聲無奈,片刻寬慰後,眼前情勢更加令人擔憂。
“前輩可有什麼發現?”
眾人深陷密地,危險重重,他又豈能心安。
曉天星雖然麵上嘻嘻哈哈,但忠人之事勢必周全,見他詢問,便俯身過來貼耳低語道:“說了你可要大吃一驚。這徐德府中確實別有洞天,我方才查探竟發現……”
待曉天星詳敘經過,展昭心頭大驚,愕然道:“徐德府底地道通往何處?!”
“城外西南,鍾山山脈。”
“鍾山……?”展昭身子一頓,腦海中竟浮現出幾日前偶遇苗疆女子之時,有意將自己引往鍾山山脈的那襲人影。
臨行大人的憂慮,襄陽此行的過往,一幕一幕,驀地兜上心頭,展昭似已看到了無邊黑暗的盡頭那潛伏著的更大的秘密。
“所以,為求脫身,我隻好先將你們帶來此處。那位徐大人怎麼也想不到他這別院臨湖水泊之下,竟還別有玄機。這處穴眼地勢奇異,三麵環水,十分隱蔽,你們暫時是安全的。對了,我先帶你出去罷!”
展昭心思兜轉,此時卻仍要沉著應對顧全大局:“前輩費盡心力助我等脫險,晚輩感懷在心實不能忘。”
誰人不愛聽好話,況且展昭說得又如此順貼舒服,曉天星一拍胸脯:“我曉天星要救的人,還沒有救不到的!走罷,我帶你泅水出去。”
誰知展昭竟又搖頭道:“前輩且聽我說。眼下情形不明,適才我與白兄比鬥之時,非但雲氣之中藏有古怪擾亂內息,更有人自暗處狠下毒手。徐德既然能在府中處處做下手腳,想必事先早有安排。前輩若貿然行動,我二人非但無法獲救,恐怕還會變成前輩累贅,終成落網之魚。”
曉天星哪顧慮到這麼多,聽他一說,也倒抽了一口涼氣:“這麼嚴重?那你說怎麼辦?我不能不救你罷?這總呆在水下也不是個事兒。”
展昭繼而言道:“事有輕重緩急,眼前當務之急,是懇請前輩立即知會妙手書生穆青衫與韓二哥蔣四哥他們,尤其是徐三哥,叫他無須掛心,切莫擅自行動自亂陣腳。”言罷又細細交代了一番。
曉天星不住點頭,也暗暗佩服,這麼多年的相識,直到此時此刻,他才對眼前這個小輩有了更深的認識。舍小我而全大局,好生了得。
“好,我答應你便是。不過,這水底情形,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險,你要有心理準備。可別等不及我來救你,你就已經翹了辮子啦……”
展昭看著身邊白衣,忽生了一份情愫,想自己這一二年來雖一身堅持寂寥,但此時此刻,能有這麼一位豁命相護的人陪伴左右,已是福緣深厚。驀地又念及曾與自己生死與共的白玉堂,胸中竟又添了難言苦澀:“前輩隻管放心前去,晚輩現在還不能死,自然有保全之法。”
曉天星自知事情輕重,見他如此堅持,隻能跺了跺腳:“好,你便乖乖兒在這兒等我回來。”才要離去,忽地一個擰身,探向展昭懷中:“不過——我可不能白白跑腿,‘借’你這寶貝玩玩兒!”
展昭先是一愣,待曉天星身形消失,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從他懷中順走了那隻錦袋。
“前輩你——”才要起身,忽覺手腕一動。忙垂頭去看,原來是白衣扯住了他的衣袖。
“白兄……?你醒了?”
其實白衣早已醒來,礙於聽到兩人低聲交談,多有不便,方才閉目不言直到曉天星離去。
想到展昭竟不顧生死隨自己同落寒潭,再聽他方才與曉天星言語之間的顧慮周全,這份至情至性,已令他心生感念。
此時聽展昭低聲輕喚,心頭更是一暖,張口卻問了句:“你……有沒有受傷?”
展昭一怔,見他才一醒來便關心自己安危,心頭也是一暖,忙伸手將人扶起:“虧得白兄出手相救,助我脫離險境。反倒是我,竟誤傷了你。”
白衣見他語帶歉意,輕輕搖頭道:“皮肉傷罷了,不必介懷,我也並不在意。”
二人貼得極近,以致白衣忽生了一種錯覺,隻覺此情此景分外相熟。恍惚間,竟好似曾與他經曆過這些生生死死。
一時間縱有千般言語,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偏頭過去,借著微弱的光線,恰看到展昭正低頭替自己檢視傷口。不禁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與他靠得更近。
幽暗靜謐的空間,流動著些許微妙的氣息,也許正因為目力所限,無形中反倒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展昭見他如此沉默,隻以為他傷口疼痛難忍,更是放輕了手上力道,溫聲低語道:“白兄放心,曉天星前輩定會回來救我們出去。無論他日你我是何種立場,此時此刻,我必護你周全。”
白衣點點頭,也不知是為著這句話,還是為著這一刻的心安。
孑然一身的清寂,獨自背負的懸迷,仿佛在這一刻尋得了心的答案。倏然兩載,幾經生死,遍嚐人間極刑般的苦痛,仿佛等待的,便是這一刻心的寧靜。
眼前這個幾欲為敵的人竟觸動了他心底最深刻難言的情緒,翻攪起更加熾烈的波瀾。愈發與畫中之人疊合顯現。
畫中人一時低眉淺笑,一時凝神端望……再一轉身,竟又是無窮無盡的廝殺與觸目驚心的猩紅,支離破碎的記憶卻總也尋不到盡頭。
再想近來遭遇的種種算計,屢次深陷的危局,更使他心生疑惑。這次的名劍之爭,再來的試刀大會,雲清玄請自己為他取劍戡惡的種種情形……分明是要讓自己與展昭走上對戰相殺的極端!
白衣身子一顫,驀地從回憶中驚醒。展昭不知他此刻心中激蕩,隻以為自己手重,忙扶住他肩頭低聲道:“手重了些,抱歉。”
白衣搖頭以示無礙,見他如此關切自己,不知怎地,更生出親近之意。
他雖忘卻前塵過往,但對展昭,卻如赤子,仍懷著一份熾烈的情愫。
眼前這個本該與之一決生死的人,偏偏給了他一份莫名的情動與心安。他的本心,非但不想與他相殺,反而選擇了相護相隨。
真真假假,虛實莫測,一切懸迷背負,隨著事態發展,已然直指自己內心深處的魔障,逼著他做出心的抉擇,再無回還餘地。既不願受製於人,隻能豁命一搏!
展昭見白衣默不作聲,顧及他受傷乏累,也便不再追問。
二人雖皆武功高絕,也不過凡人之軀,逼命危機暫緩後,濃重的疲憊感登時席卷而來。展昭壓製住隱隱欲起的內傷,順勢倚坐在白衣身邊。想起連日來的一幕一幕,方才與白衣的生死一瞬,不知為何,心底的莫名情緒複又萌燃。
暗夜的場中,看不清各自眼中的情緒,但黑暗卻給了彼此更多的依靠。
兩人的心緒,也隨著方才的際遇而起了奇妙的變化。
白衣似乎打定了主意,再度開口,竟是豁然開朗的新境:“展昭,你會是一位難得的朋友。”
展昭一怔,千般思量,卻未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
他何嚐不想交白衣這個舍命相陪的朋友,隻是,今日一戰,展昭已有覺悟,來日再見,恐已是敵非友。江湖奇詭,本就身不由己。白衣自有一身擔負,既不便訴與旁人,自己又何須糾纏?眼前這短暫的情義相交,才愈發讓他珍惜。
白衣見他欲語無言,繼而決然道:“你方才所說立場不同便要為敵,何謂‘立場’?在我看來,不過是心之所指。今時今日,我既出自真心,日後便絕不會與你為敵。”
白衣見展昭定定看著自己,心裏又是一陣觸動,“實不相瞞,今次奪劍之爭,實是有人背後操縱意在使你我為敵,我既已心知,更不會受人擺布與你為難。至於幕後之人我亦心生疑惑隻待日後查證。”
展昭這回真正怔住了,這人話中的決絕,態度的堅定,句句直擊心頭,這份至情至性,足令人心生震撼!
白衣見他仍是沉默無語,心中竟似有共鳴。連日來的相處,他對展昭卻似早已熟知,他知曉展昭此刻心中必定起伏。這人平時話便不多,有心事時更是沉默寡言。不知這一刻,他心裏又生了何種憂慮。
展昭壓製心頭激蕩,應道:“白兄至情至性,反倒是我淺薄了。”
白衣卻搖了搖頭:“我有滿腹難言從不曾對人訴及,卻也當不起這份至情至性。隻是自與你相識至今,你從未追問過我的過往經曆,也從未懷疑過我的行事目的。單憑這一點,你便是位難得的朋友。”
展昭見他說得誠摯,心頭頓起漣漪。
自白玉堂逝後,他深自收斂,沉默少言,沒想到今時今刻險境之後竟換來這番交心剖白,不禁生出無限歡喜,回道:“白兄正氣凜然,自有一身傲骨。”
白衣見展昭向自己身邊靠近了些許,心中一蕩複又一黯,想自己獨自背負的懸迷,何嚐不想訴與他聽。腦海中再度浮現出血腥的畫麵,殺戮中,自己仿佛被鮮血染紅了雙眸……
白衣不由得閉上眼睛,倚在石壁之上,極力平息心中的躁動:“當一個人忘卻了過往曾經,隻留下支離破碎的血腥記憶,那他,還是他麼……?當白花蛇誓要殺我以報滅門血仇之時,我便已然看不清,世間的名利紛爭,江湖情仇,好似從未停歇。”
展昭見他話音沉沉,雖說得輕描淡寫,似是轉述著一段久遠的故事。故事背後的辛酸血淚,其間曆經的種種苦痛,卻早已被說故事的人輕輕抹去。
不知為何,一時間,竟似心有所感。一步江湖無絕期,各人自有因緣造化。若保持一份執著的初心不改,其中的艱辛也惟有自己才能體悟。不禁伸手輕輕撫上白衣手臂,篤定道:“隻要俠心仍在,‘他’便還是他。白兄不是說過,‘紛爭不止,則劍不能停’麼,世道昏暗,奸邪長存。你我習武之人,惟有擎劍護青天,但求心誌不移。”
白衣抬頭,看向展昭,心中生出莫名感慨。這個人,信念堅定,堅如磐石。內心的強悍著實令人敬佩!不但給了自己一個心的答案,也給了自己一份心的力量。
白衣笑道:“說得好!惟有初心不改,方能放下羈絆。”
展昭心頭一動,驀地又想起白玉堂來,不禁回道:“白兄見笑了。反倒是你方才所言令我想起故人,他便是如此,常說‘拿得起,放得下,方為大丈夫’。現在想來,難免心生感慨。”
白衣見他終於吐露心聲,談及這位故友,更是觸動心事,接道:“得友如此,知己之情,令人欣羨。你屢次提及這位白姓故人,言辭之中又諸多牽掛,卻不知他現下何處?”
展昭見他如此直白相詢,黯然道:“他……已不在人世。這份知己之情,我此生恐已無法償還。”
短短這幾個字,自他口中說來,似是含有無盡的悲涼。白衣心口卻如被人猛力一推,歉然道:“抱歉,我不該問。”
展昭見他似有所感,寬慰道:“無妨的。說出來,心裏反倒好受了些。今日你我所爭的這柄神兵,便是他昔日佩劍,正因如此,我才無法相讓。”
兩人現下談話,均是坦誠相待,毫無機心,白衣望著眼前之人,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摯友身亡的痛苦,他一人,如何得解。身上的背負,又有誰與之同擔?
不禁回握住展昭手腕,低聲道:“原來如此……知己相交,貴在交心。情之一字,著實令人動容。若得真心相待,雖死卻也無憾了。”
展昭身子驀地一顫,恍惚間,他仿佛看到白玉堂正自對麵而坐,縱情暢談!
還不及言語,胸口竟是一陣急促銳痛!
白衣見他情形有異,忙推掌過去助他。
展昭情毒再起,白衣至此刻更加落實心中疑惑,想起他迷亂之際口中喚著的名姓。那名叫白玉堂的人,那個人,在展昭心中,早已超越了“朋友”的存在。
展昭運功強壓痛楚,邊低聲急道:“白兄不可如此,你身上有傷……”
白衣沉聲命令道:“莫要說話,凝神守一,靈台自明!”
展昭見他態度決絕,也便乖乖閉口不言,運功片刻後,方才壓製住。
見展昭呼吸漸漸平穩,白衣才緩緩收功,“你發作的次數,愈來愈頻繁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展昭聽白衣話中難掩疲憊黯啞,忙上前扶住他:“白兄,我——”
白衣立時攔阻道:“我說過,你不必歉疚,更無須屢次相謝,救你也好,助你也罷,是我由心施為,心甘情願。”
展昭此刻,麵對如此真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惟有緊緊握住白衣手臂。
白衣先前已有感悟,又曆此事,反倒更明了自己心意:既然選擇真心托付,日後是緣非緣,全在自己,又有何懼?!
想至此時,忽如撥雲見日,心頭一片澄明,轉頭對展昭似是傾訴又似是自語:“昔日種種,前塵如夢,放下掛礙,方得新生。”言罷,抬起手,輕輕摘下了臉上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