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日晴朗,昨夜淫雨霏霏,今朝開封的大街小巷裏就多了幾處水窪,天際擦出一抹亮白色,打著嗬欠的皇城司吏員自青橋而過,看了眼石頭縫裏的鮮血,還是忍不住打個寒顫。
這處碼頭隻要幾艘破船在停,已經沒有多少人想來這裏交貨了,死亡的陰影和哀嚎還籠罩在整個開封之上。
途經此地的大臣總是忍不住多看那殘破橋梁幾眼,放下簾子後搖搖頭,不禁歎息。
好端端的,快要新年了,卻弄出這麼多死傷來,實在是不祥。
齊老將軍也來這裏看過,他看得很仔細。
他是將軍,護國柱石,皇室的安危就是他的安危。青橋爆炸,人人自危,齊老將軍不免就擔心起皇室的安危,整日時不時地就出來走走,連帶著自己的家丁老將也都放了出來。
天子震怒,東宮嚴謹,進出皇宮的人都要經過嚴格排查,一經查出心懷不軌、若有鬼祟者,不論緣由,一概關押入刑部。
至少,皇宮是安全了。
齊老將軍思索片刻,一抬頭,卻看見方海也從對麵走了過來。
二人相視一笑,他們雖然關係平平,但因將軍府不沾黨派之爭,彼此倒也沒有什麼大的嫌隙。
況且昨日齊老將軍還在東宮跟方海見過麵,聊到了同一個話題,這會兒倒是很溫和地彼此打了個招呼。
“方大人今日不去東宮當差?”齊老將軍抱了抱拳,禮數恰到好處,並不散漫,卻也不甚認真。
方海知道這是武人的不拘小節,也不計較,搖頭歎道:“如今這情形,皇宮都戒嚴了,何況東宮?沒有查清此案,方某就跟將軍一樣,無法安心啊。”
“聽說昨日薛家入東宮哭訴了一番,”齊老將軍冷哼,“太子殿下還賞賜了他東西,看來薛家是避過一劫了?”
“沒有證據,能如何呢?”方海諱莫如深道:“薛老道自請禁足,倒是開封那裏,更值得深究。”
隻不過,薛家也未必就十分幹淨。
二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有種心照不宣的意味。
薛家暫時陷入死局,開封卻有了新的線索,隻是現在誰敢動用開封府的那套人?是以也都是派人監視著,按兵不動。
而今能夠入手的,隻有林府、齊將軍府四周的排查。
方海歎道:“刑部跟大理寺的人都派出去了,嗬,昨夜我掐指一算,小子一案打頭,倒是將整個朝堂的人都牽扯了進來,連將軍都出了門,也是小子罪孽深重啊。”
齊老將軍倒是不以為意,“清白的始終清白,方大人何必擔心,想必此刻,那位新任開封府尹,應該也快到開封了才對。”
說起這個新任的開封府尹,朝中上下如今對他可是沒有一點羨慕,還頗有點為他心酸。
設身處地的想,這還沒上任呢,兒女差點沒被人弄死,府衙裏沒有一個可用的人,上任後直接就要接手一樁懸案……
嘖,倒黴。
這開封府權府尹之位上,還從沒來過這麼一個倒黴的開封府尹。
方海想起林翟天,就忍不住想起林錦風,默了默道:“太子已經下令皇城司、刑部協助林翟天,隻等一個機會,打破僵局。”
齊老將軍挑眉,“什麼機會?”
方海微笑,“這就要看齊老將軍的斥候動作快不快了。”
隻要抓到那刺客,證明開封府內糾察不嚴,且有與刺客勾結之嫌疑,那麼整個開封府尹上下就要麵臨一次徹底清洗,則方浩一案就能迎來突破口!
所有人都在等著這個機會。
而時至正午,這個機會就來了。
……
林錦墨原本是打算帶著家丁給自家父母來一個歡迎儀式的,奈何如今身不由己,別說歡迎儀式了,這屋裏連塊紅綢都沒有。
她滿臉冷漠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掌心跟手背上還留著細碎的傷口,想起陳氏對兒女的溺愛,林錦墨就眼皮一跳。
她轉過頭,跟旁邊也是一臉無語的蘇嫣然對視。
半晌,問:“下午就到了啊?”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蘇嫣然悻悻,她可沒料到自己會這麼早見林家父母,“嗯呐,可不是嘛。”
兩個女孩兒麵麵相覷,一時間都不是很想見到林翟天跟陳氏,聽說還有祖母嬤嬤姨娘,可說是一次性要將一大家子家長都見完了。
得,林錦墨都能想到到時候場麵是怎樣的混亂了。
她揉了揉額頭,“我哥呢?”
“林大哥他……走了,”蘇嫣然想起晨時出門撞見的場景,忍不住想笑,“他跟洛將軍一起出門,說是要去查什麼重要的事,讓……讓錦墨你幫著接待長輩。”
林錦墨皮笑肉不笑,“所以他臨陣脫逃了?就把我們兩個丟下了?”
蘇嫣然尬笑,心說你現在動不了,到時候保不齊還得她這個外人去迎接當家人,這叫什麼事啊?
林錦墨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深深地歎口氣,“煩勞姐姐幫個忙,送我去前廳忠義堂。”
“你可以嗎?”蘇嫣然擔憂,“你現在還動不了吧。”
“那有什麼辦法?”林錦墨委屈地眨眼睛,“難道讓姐姐去替我哥哥接待家裏人?姐姐現在可還沒跟人談婚論嫁呢,這要是傳出去,旁人怎麼說?”
蘇嫣然就是再喜歡林錦風,也沒法子厚臉皮做到這個份上。
蘇嫣然摸摸鼻梁,端起旁邊的藥碗,“那先喝藥吧,我等會讓下人準備一個躺椅,把你抬過去。”
兩人苦逼地讓下人掃灑準備,而林錦風這會兒也不輕鬆。
他是想來刺探薛家的消息,但決計沒想到洛虢竟然將他帶到了教坊司!
“你確定那薛青山就在這裏?”林錦風十分懷疑洛虢是在耍他,“薛家不是自請閉門思過了嗎?薛青山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陽奉陰違?”
這不可能,就算薛青山是個蠢貨,那薛老道能夠自請閉門思過,其心智十之八九也算是個老狐狸了。
下方輕歌曼舞,教坊司勾欄院的女人跟尋求刺激的男人大庭廣眾攪和在一起,四處都是糜豔景色、火熱呻吟。
洛虢笑看這一幕,“薛家要避嫌,這個時候肯定不會讓人出來胡鬧的,我帶你來這裏不是來找薛青山,而是來找舞女。”
舞女,林錦風若有所思,“方浩一案中的舞女,出於此處?”
“不僅那舞女出於此處,薛青山也常來此地,”洛虢挑眉,“你不覺得很巧合?”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薛家出了個私生女還不夠,兒子還跟受害者有染,可見家風不嚴。
“薛青山跟方浩都來過此處?”林錦風若有所思地問。
“不錯,”洛虢還道,“方浩在開封府的證詞中提及,那舞女手中拿著的令牌,也是方海在離開此勾欄院後丟失的。”
林錦風又問:“薛青山跟方浩接觸多嗎?”
洛虢搖頭,“不多,至少在這裏不多。但是,”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他們都曾寵愛過同一個舞女。”
“那也就是說,舞女如果想要盜取方浩的令牌輕而易舉,而薛青山要殺舞女,也不難?”林錦風嘖嘖搖頭,眸中溢過玩味,“聽起來還挺順理成章?”
洛虢似笑非笑道:“是不是太順理成章了,讓你反倒有些起疑?”
“所以呢?”林錦風側頭,視線從打著哈欠離開勾欄院的嫖客身上掃過,“你想帶我來見誰,證明這份順理成章有古怪?”
洛虢低聲笑笑,下巴一抬,“喏,那不就是?”
林錦風回頭,肥頭大耳的鴇公點頭哈腰地站在遠處,尖嘴猴腮的樣子,渾身上下都充滿著一股說不出的刻薄寡恩的氣息。
……
“她叫彩蝶,出事頭天給人交出門跳舞,我這裏可還留著收據,打著官老爺的名號。您也知道,那官老爺我們哪裏惹得起啊,也不敢多問,可不就把人送出去了嗎?”
林錦風掃了眼收據,畫押的地方的確留了個“方”字,卻沒留印。
一個好好的女兒家,就被這麼一條收據帶走了性命。